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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跑得熱灰揚起來,使牆根都糊上一層黃乎乎的塵垢。店老闆告訴我:這裡原來就是我家的大宅,三進三出,跑馬樓,後花園,老照壁,畫棟雕樑,十分威風。老房子是建學校時推倒的,只留了旁邊幾間雜屋。以前佃戶送租谷,上了岸以後都走後門進倉,現在右邊雜屋旁邊那條光滑滑的小徑,就是由佃戶們踩踏出來的。

我確實看見了那光滑的小徑,很涼,很輕,很薄,鑲有青草與綠苔,讓我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我當然從未見過這條小徑,但這條小徑曾吸走河裡一船船的稻穀,養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現在的我。我明白了,父親以前一直不讓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見它。

店老闆接著談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個玩槍玩馬玩麻將的老手,確實是一槍被起義農民給崩掉的。跪著陪斬的還有好幾位,祖父就是在一聲槍響之下嚇聾了。而這種聾,後來竟傳給了么姑。當然,也許聾史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候,上一代,上兩代,上三代……那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你跟我父親熟麼?”我突然問。

老闆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亂說,他上省裡唸書,還是坐吾的船,船上幾天都是吃吾的飯。那時候,你家裡敗囉,成天只能喝粥了。你么伯不是還被李鬍子一索子搶去了麼?不就是當了人家的小妾麼?你家父還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夾牆裡三戳兩戳,嘿,戳出了兩筒光洋……”

“戳老鼠洞?”

“是戳老鼠洞。他喜癲了,抱著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曉得是哪麼回事,趕也趕不上。”“後來呢?”

“後來,不就是搭伴那兩筒光洋,他哪麼能念上書?哎哎,還是你家祖墳位置好。修路遷墳時,挖開墳一看,裡面淨是蛇,尺把長一條,足足裝得半籮。”

“他後來回來過沒有?”

“回來過的。吾只聽說。”他轉向屋裡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後來回來過吧?”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女女女(17)

一位光頭老漢咳了一聲,毫無表情地咕噥:“回來過的。那年他好革命呵,把六爹親自押回來,交給農民協會。”

現在我的瞳孔已經適應陰暗,把幾位長者看得更清楚了。他們全身油光光地黝黑,而這種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縫、耳背以及頭髮根的深處。他們如同剛出大油鍋,堅硬,精粹,滑膩,緊實,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們審視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刻著,剔著,划著,要掘出一個他們熟悉的人影。這種目光太尖銳,差點掘得我的面板嚓嚓響,差點要把我的腦蓋骨掘得粉碎,一直掘進腦髓那糊糊塗塗的深處。我想,只有看慣了梟首、剝皮、活埋、寸割、槍斃的人,他們和他們的後代才會有這種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

我悄悄地為他們祝福,為這裡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來看望家鄉,看望么姑的,可憐的么姑,曾經身為小妾和勞模的么姑,已經死了。我前天剛剛收到電報,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婦沒弄清楚便誤傳噩耗。也許有過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這一次我心裡平平實實,沒有預期中的嚎啕,似乎嚎啕不合適進入預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份就會少一份。收到電報以後,我只是馬上請了幾天事假,馬上去借錢。想到鄉下那種喪事的繁文縟節,我不能不多準備一點錢。

我離開雜貨小店,走進一片柳樹林。路邊雜草搖著尖尖的葉片。

小路這樣寂靜,彷彿有個人剛從這裡離去。

么姑的味覺很靈敏也很精細。她想吃兔肉,珍姑的老大一早就摸黑騎著腳踏車往鎮上趕,蹦蹦跳跳十幾裡,看能不能碰上一兩個賣兔的獵手。她想吃黃鱔,珍姑的老二就紮腳勒手,提著木桶下田,踩得泥漿呱嗒呱嗒,有時踩倒了人家的禾,免不了還要挨咒。兄弟倆弄回了美食,全家人都不吃,只是燻的燻,醃的醃,留給么姑勻勻地吃。可她吃不了多少,戳幾筷子就沉下臉,頭扭到一邊去哎喲哎喲。

她還有什麼不滿意呢?是不是悶得慌?兄弟倆又商量了一下,一個去找竹床,一個來搓麻繩,在竹床兩頭各扎一個繩圈,權當簡易擔架。他們抬著老姨子出門去散心,看禾場,看河水,看鴨群和蝴蝶,看寨子裡某一戶養的長毛兔。

天天收工之後,都得陪老人這樣玩上一趟。竹床吱吱呀呀地響,麻繩往肩頭的皮肉里扣。兄弟倆總是玩得背上汗溼一大塊,汗溼的衣又沉又涼,在背脊上撲打撲打。他們彎曲的食指連連颳去臉上的混濁汗珠。

“嗚嗚——”么姑終於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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