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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非常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只能以後再寫了。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只有毀滅沒有誕生;只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只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為新生命唱一首讚歌。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裡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髮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這個被縣裡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
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樑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樑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孃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孃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孃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樑比他孃的鼻樑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唸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籤兒給泥孩子開了眉眼後;自己端詳一會兒;做了幾處修改;便用一塊木板託著;遞到姑姑面前。
姑姑捧起那個泥孩子;看了一眼;說:
眼睛再大一點;嘴唇再厚一點。
姑父接過泥孩子;做了一些修改;然後遞給姑姑。他的兩道灰白的濃眉下邊;目光如電。
姑姑捧著泥娃娃;先是遠看;後是近看;遠遠近近地看過;慈祥的表情在她臉上漾開。對;就是這個樣子;就是他。姑姑突然轉變了口氣;直接對著那泥娃娃說話:就是你;你這個小精靈鬼;你這個小討債鬼;姑奶奶毀掉的兩千八百個孩子裡;就缺你了;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臺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產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製作完畢的泥孩子;進入東廂房。她不回頭;沉悶地對我們說:跟我來。她龐大的身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志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來探望。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淒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裡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溼的氣息撲鼻而來。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百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裡纖毫畢現。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東、南、北三面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裡;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里;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炷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唸唸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麼;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面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裡次第滑過。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透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麼樣子;還真是不好說。
姑姑上完香;站起來;喜笑顏開地說:小跑;獅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心願完成了。你們好好看看吧;這些孩子;個個都有姓名。我讓他們在這裡集合;在這裡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領著我們逐格觀看;一一對我們講解著他們或她們的去處。
這個女娃;姑姑指著格子裡一個雙眼像杏核、咕嘟著小嘴的泥娃娃說;原本應該在1974年8月在譚家莊譚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他的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