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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那天,不到四更,奚平驚醒。
他翻了個身,睏倦地閉上眼,迷迷糊糊地盤算:給點什麼呢?
最近新得的一串南珠成色不壞,就是尺寸大,瘦人戴著蠢笨;一塊金絲琺琅的懷錶,鑲的孔雀是有點豔俗,不過年輕姑娘倒也不怕豔;還有個麻姑獻壽的擺件,玉的質地算不上極品,雕的神女粗看卻很有點將離的神韻,“獻壽”既應景也吉利,不如……
忽然,奚平重新睜開了眼。
他想起來了,東西送不著了。
原來這件事在他胸口不動聲色地發酵了好幾天,此時才終於膨脹到了尺寸,梗住了他那過於寬廣的心。
這是奚平有生以來第一次歷經生離死別,感觸未必深,但後勁綿長。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闕悼亡詞……後半闕沒憋出來。寫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從中來,因為他的大作實在狗屁不通,跟安樂鄉里那堆“牛皮癬”不分高下。
醉流華沒得悄無聲息,一時間,金平歡場黯淡,奚平忽然覺得那些溫柔鄉都好沒意思。前兩天狐朋狗友得了輛不用馬拉的“油汽車”,喊他出去跑,他也興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聽戲,或是擺個姿勢給他母親畫著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裡。老太太睡了,他就自己讀書。
雖說兩頁之內必被放倒吧,那也是真讀了。
誰知仙人開懷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寫。
玄隱山的徵選帖送到侯府時,正趕上侯爺休沐。
辰時初刻,除了上了歲數的老太太,全家都在睡懶覺。一隻仙鶴彬彬有禮地飛進了侯府,在書房屋頂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陽,沒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沒辦法,只好擅闖了後院。
老太太正在澆花,驚見這等祥瑞,還當是自己大限將至,仙鶴來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壺都嚇掉了。
奚平聽見祖母身邊的丫頭大呼小叫,以為家裡進了賊,眼都沒睜開就拎著劍跑出來砍人。殺氣騰騰地踅摸了一圈,他沒找著賊人在哪,雲裡霧裡地被只大鳥塞了塊木牌……還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奚平打了個哈欠,吸進了一口凜冽的木香。那木香讓人想起冰冷的晨霧中寂寞了千萬年的松濤與竹海,一口湧進肺裡,他就清醒了。
只見木牌正面雕著一簇竹,旁邊一個“徵”字,背面寫著行小字:永寧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潛修寺。
一刻後,睡夢中的永寧侯府沸騰了——天都下起紅雨了,還睡什麼睡!
他們這鬧著玩一樣的侯府培育的敗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隱山大選的徵選帖!
可了不得,人他還沒當明白,居然有資格成仙了!
連侯爺都懵了,反覆確認了幾遍信封上玄隱和天機閣的金印才敢拆開。
信上內容簡潔明瞭,只說備選弟子奚平,當於何時何地,到天機閣祭壇拜聖,然後前往潛修寺,修行期一年。
後面附了三尺長的門規。
其他一干瑣事——比如怎麼去,帶什麼東西穿什麼行套之類,都沒提及。玄隱大選不脫世家子弟的圈子,箇中規矩沒有不懂的。
震驚過後,全家面面相覷。
一張徵選帖能讓金平的高門大族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而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餡餅,回過神來,臉上居然都沒什麼喜色。
侯爺把信看了好幾遍,凝重地低聲吩咐家人去知會莊王。
老夫人則拿絲絹墊著手,找了個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來,茫然地喃喃道:“玄隱仙門……給我乖寶的徵選帖?”
永寧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們家從來沒想過……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兒媳婦了,這怎麼說的呢?”
老夫人斷言:“仙門今年準是擴招了。”
崔夫人越發憂心忡忡:“好好的,仙門為什麼擴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書畫、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個能把風花雪月吟誦順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當“風花雪月”,閉上嘴供她吟——當年她就是靠這個把侯爺騙到手的。不過心思過於敏感的人往往容易傷春悲秋,遇事愛往壞處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勸慰媳婦:“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好事啊。”
說完又慈愛地摸了摸奚平的狗頭,“你祖父就是個沒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舉人考了半輩子,家裡花錢給捐了個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寶這樣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從祖墳裡爬出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