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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是爸爸還是批鬥會全場,都在等待。 戴黑邊眼鏡的圓臉小個子男青年在喉底輕輕笑了一下,終於開口。下面這段,是他與我爸爸的問答—— 問:你剛才是說,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 答:唔。 問:你過去學過語法嗎? 答:學過一點,忘了。 問:“主語”沒有忘吧? 答:這沒忘。 問:“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這句話,主語是誰?你是說誰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 答:我們。我是說我們大家對陳毅市長都不能過河拆橋,不是專指你們造反派。 問:專指我們造反派倒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我們那麼年輕,無權無勢,說得上對陳毅過河拆橋嗎? 答:我說大家。 問:什麼大家?你的級別有多高? 答:我沒有級別。 問:一個沒有級別的人能對一個政治局委員,一個國務院副總理過河拆橋嗎? 答:可能用詞不當。 問:你用詞很當。你說對陳毅不能過河拆橋,是在說一個人。這個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陳毅當作渡橋和工具,你老實說出來吧,你究竟是指誰? 答:…… 問:觸及要害就不吭聲了吧!其實你剛才躲來躲去,就是在躲主語,躲要害。既然這樣,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聲口號: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 ………… ——從那天晚上開始,爸爸的問題性質變了。  '返回目錄'  
戴黑邊眼鏡的青年(7)
我聽了爸爸對這個過程的敘述,頭也暈了。“你這麼一個小人物,怎麼也碰不到上層政治啊。”我說。 “不,全連上了。那次批鬥大會後,我的另一個老朋友張茂宏揭發,說‘文革’開始後不久我在路上對他說過,陳丕顯打不倒。” “你說了嗎?”我問。陳丕顯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一位負責人。 “很可能說了。”爸爸說,“我在廣播裡聽過他的報告,口氣溫和,也比較實事求是,不像是壞人。而且全部打倒了,這個城市誰來管?” “你這是瞎操心。”這話我剛說出口就後悔了。爸爸並沒有瞎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時候與一位老朋友隨口聊天罷了。 “他們說我既為陳毅翻案,又為陳丕顯翻案,因此是劉少奇、鄧小平的孝子賢孫。”爸爸說。我沒想到爸爸頭上已經壓了那麼多帽子。 這顯然是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字獄”在現代的變種,可稱之為“大批判文化”。這種“大批判文化”一旦與前面所說的“大揭發風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於核裂變。“大揭發”有本事把一絲風影說成鐵證,“大批判”有本事把一聲咳嗽判成大罪,結果,只要它們一聯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為元兇巨惡、竊國大盜、殺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當年同事”突然熱衷於揭發,已經使爸爸無招架之力;又不知從哪裡闖進來這麼一個戴黑邊眼鏡的圓臉矮個子男青年,核裂變立即形成。 其實遭殃的豈止是爸爸,當時中國的萬里山河,幾乎全都淪陷於由大揭發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災難之中。  '返回目錄'  
戴黑邊眼鏡的青年(8)
爸爸不能回家了,關押在單位的一個小房間裡,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員休息時才被允許回家拿點衣物。批鬥會每三天開一次,後來覺得內容太重複,大家聽厭了,就改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發。這是我一直不想開啟的記憶閘門,其中儲積著太多的悲苦,怕一時噴瀉,連我自己也受不住。但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這是災難的核心、邪惡的傑作,我豈能避過? 爸爸薪水停發後,單位裡只發放“生活費”。當時全國“被打倒物件”的生活費標準是統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幣。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個部門訂下這麼一個數字的,查遍所有的“文革”史料都沒有查到。然而,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冤孽般的數字,天天在腦中盤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許是什麼人粗粗劃定一天一元,扣去四個星期天,變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們算的是單人。他們真的不知道嗎,在當時,很多 “被打倒物件”有著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而這個家庭很可能只有惟一的經濟來源? 而且,他們真的不知道嗎,所有的人在星期天也要吃飯? 當時在我家,這每月二十六元的人民幣需要養活以下人口: 首先是爸爸自己,關押處並不免費管飯。那年他四十五歲; 然後是祖母,那年她七十五歲; 媽媽,四十四歲; 我,二十一歲; 表妹,也是二十一歲; 大弟,十八歲; 二弟,十一歲; 小弟,八歲。 一共八個人。沒有其他任何收入,當然也不可能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