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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老師帶著孩子氣地看了自己夫人一眼,趙姨則報以意味深長的一笑,大家也都跟著不懷好意地鬨笑起來。
衛老師也悵然一笑說,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斯大林不見了,貝利亞不見了,勃列日涅夫不見了,甚至如日中天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也不見了,但是,安娜?卡列妮娜的美麗還在,有些柔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權勢要強大得多。我四十年前去見過的建築,幾乎都原樣在那兒。當年接待過我的人,有的不知去向,許多都死了,他們沒有我活得長。在一次聚會上,我突然想唱俄蘇歌曲,我就唱了。唱了幾首之後,發現他們反應很陌生,一問,在場的許多中青年,居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麼歌,小路啊,燈光啊,列寧山啊,他們說沒聽過呢。他們唱搖滾,唱爵士,唱新一代流行歌曲,那風格和我所知道的俄蘇歌曲太不一樣了。後來,一位老作家對我說,我唱的那些歌,他都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聽到它們。我問為什麼,他說,這會讓他想到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這才知道,對於這些歌,我和他們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們只是唱到了愛情,戰鬥,優美的旋律,我們是在唱我們自己的蘇聯歌曲。當年收聽蘇聯臺,莫斯科廣播電臺的開始曲還記不記得?
何其業說當然記得,說著就哼起來。又說,現在好像還是它呢。
衛老師說,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歌詞中有這樣兩句: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多麼豪邁、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段旋律背後,可能就是一段陰鬱甚至恐怖的經歷。就像如今西方人看樣板戲,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古老的東方藝術形式,對於我來說,它的一陣鑼鼓,一段唱腔,都會讓人想起文革中的那些日子,那些難忘的細節。但是對於那些在樣板戲的樂聲中長大的人來說呢,那些旋律那些唱腔,那一招一式的動作,可能就記錄著他們兒時的一段生活場景,那些場景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是快樂的甜蜜的。就像我們這一代人,我們可以非常冷靜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專制,批判俄蘇政治文化對於中國巨大的負面影響,但是那些俄蘇音樂,那些紅色音樂,在你情緒中所產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來控制它的。我想,這種時候,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這種音樂,其實只是一卷磁帶,它記錄著你的一段生命歲月。這裡,就出現了一種雙重的悲劇,我們連自己個人的情緒記憶,都附著在一種無處不在水銀瀉地般的意識形態文化上了。我們竟然沒有我們自己的純正的潔淨的文化載體,來記錄下我們的生命。沒有,真是一點都沒有,乾乾淨淨啊。其他國家有,包括那些最貧窮最落後的國家都有,它幾乎在每一個時期,都有作家藝術家們留下的自己的聲音,永遠閃爍著人性光輝的聲音,詩歌,音樂,小說,雕塑,戲劇……阿赫瑪託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還有剛才的肖斯塔科維奇……許多年之後,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尷尬地,曖昧地,酸甜苦辣地從你剛才說到的那一類藝術中,喚起自己的記憶,尋找自己的生命過程。不管多麼恐怖,他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記憶。我曾想過,我自己在那樣的苦難中,為什麼不會寫下貝加爾湖這樣的詩與歌,讓我多年之後來吟唱它呢?我們那樣多的作家藝術家,又有誰在那些苦難的日子裡寫下過自己的苦難,人民的苦難,讓人們今天一唱起它,便能夠深切地記住我們苦難的歷史,而不至於太過輕浮地遺忘呢?這一切,是比苦難本身更苦難的一件事。他們的記憶,是用自己的血寫在大地上的;我們的記憶,是別人用刀刻在我們的傷口上的。數十年來,我們失去了表達苦難和憂傷的能力,失去了表達愛的能力,我們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
衛老師說到這裡,臉色就黯淡下來,說,達摩提出的這個問題,看起來是一個哼哼曲子唱唱歌的小事,其實真是一個大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港臺三流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