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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天,在斯摩稜斯克大道上人的肉體填滿的一個髒汙的水池。是的,這正是那些肉體,那些chair a canon①,那在當時彷彿就預示了眼前的一切景象,這種情形使他感到恐怖。
①法語:炮灰。
帳篷裡有三張臺子。兩張已經被佔著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張臺子上。有一陣子沒人管他,他無意識地看到了另外兩張臺子上的情形。最近的臺子上坐著一個韃靼人,從扔在旁邊的制服看來,大概是一個哥薩克。四個士兵扶著他。一個戴眼鏡的醫生正在他肌肉發達的栗色背脊上切除什麼東西。
“哎喲,哎喲,哎喲!……”韃靼人豬叫似的喊著,突然昂起高顴骨、翹鼻子、黝黑的臉,齜著雪白的牙,開始掙扎、扭動,發出刺耳的長聲尖叫。另一張圍著好多人的平臺上,平臥著一個大胖子,向後仰著頭(他那捲發、髮色及頭型,安德烈公爵都覺得非常熟悉。)幾個醫助按住那個人的胸脯,不讓他動彈。一條雪白的大粗腿快速不停地、像發瘧疾似的抖動著。那個人抽泣著,哽咽著。兩個醫生——其中一個面色蒼白,哆哆嗦嗦的,——默默地在那個人的另一隻發紅的腿上做著什麼。戴眼鏡的醫生做完了韃靼人的手術,給他蓋上軍大衣,擦著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朝安德烈公爵的臉看了一眼,連忙轉過身去。
“給他脫衣服,站著幹嗎?”他憤憤地對醫助們說。
當一個醫助捲起袖子,忙著給安德烈公爵解鈕釦,脫衣服的時候,安德烈公爵回憶起了自己最早、最遙遠的童年。醫生低低地彎下身來檢視傷勢,摸了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他對別人打了個手勢。由於腹內的劇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覺。他醒來時,大腿裡的碎骨已被取出,炸開的一塊肉被切除,傷口也包紮好了。有人往他臉上灑水。安德烈公爵剛一睜眼,醫生就向他俯下身來,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開了。
自從經受了那次痛苦以來,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過無上的幸福的感覺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光,尤其是最遙遠的童年,那時,有人給他脫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著催眠曲哄他睡覺,那時,他把頭埋在枕頭裡,他對生活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覺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這樣的時光甚至不是過去,而是現實。
醫生們在安德烈公爵覺得那人的頭型很熟悉的傷員周圍忙合著,把他扶起來,安慰他。
“給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傳來他那時時被啜泣打斷的、驚慌不安的、痛得鑽心的呻吟聲。聽到這呻吟聲,安德烈公爵直想哭。不知是為了他無聲無息地死去;還是為了他捨不得離開人世;為了那一去不復返的童年的回憶;為了他在受苦,別人也在受苦(那個人在他面前那麼悲慘地呻吟)——不管為了什麼,他直想哭,流出孩子般的、善良的、幾乎是愉快的眼淚。
人們給那個傷員看了看他那條被截去的、沾滿血漬的、還穿著靴子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個女人似的慟哭起來。那個站在傷員身旁擋住了他的臉的醫生,這時走開了。
“我的上帝!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在這兒?”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語道。
他認出那個不幸的、痛哭失聲、虛弱無力、剛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納託利·庫拉金。人們扶起他,遞給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顫抖著的腫起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邊。阿納託利痛苦地啜泣著。“是的,這是他;是的,這個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連在一起。”安德烈公爵還沒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麼回事,心中就想道。“這個人與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他自問,卻得不到答案。突然,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從純潔可愛的童年世界中浮現出另一種新的意外的回憶。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會上第一次看見娜塔莎,想起她那纖細的脖頸和手臂,她那時時都處於興奮狀態的,又驚又喜的面龐,於是在他心靈深處對她的眷戀和柔情甦醒了,比任何時候都更生動、更強烈。他這時想起了他同那個用含淚的,腫起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之間的關係。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於是對那個人強烈的憐憫和摯愛之情充滿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溫柔、深情的眼淚,他哭了,哭別人,哭自己,哭他們和自己的錯誤認識。
“對兄弟們、對愛他人的人們的同情和愛,對恨我們的人的愛,對敵人的愛,——是的,這就是上帝在人間散播的、瑪麗亞公爵小姐教給我而我過去不懂的那種愛;這就是我為什麼捨不得離開人世,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