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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裡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有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鞝鞋。又有個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託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裡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牆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盪。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裡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須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麵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裡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麼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塗色,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裡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犯人從那方面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裡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裡,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地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隻手扶著,一隻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城裡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佔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隻手拉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地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裡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鐵器的製造程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乾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檯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溼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傢俱、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繫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待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 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