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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兩百七十年,從不知自食其力為何事。旗人原是真正的有閒階級。如今突然厄運當頭。正如俗語所說,樹倒猢猻散,正是此日情況。在普通老百姓之間,漢人並不仇視旗人,因為旗人文弱而謙虛有禮,已經很適應漢人的生活,已經接納了漢族的文化,種族方面已然看不出有什麼差別,若是有,也只有滿族女人的衣裳一項不同而已。如今旗人的女兒都願意嫁給漢人,男的就去拉洋車。不過,他們有的人窮得厲害。有時候兒,一家幾口人會輪流著穿一身衣裳;每當一人出門兒之後,別人就在床上赤身裸體擁被而臥,直等到出外的人回來,才輪到有衣裳穿。
革命後,這兒有一個典型的新時代遺棄者的故事。這個人是旗人。他在茶館兒裡喝了一壺茶,吃了一個芝麻醬燒餅,身上的最後一個銅子兒也花光了。但是一個燒餅吃下去之後,還不解餓。他看見茶桌子的縫兒裡還有他掉下的一些芝麻。怕別人看見他從桌縫兒裡往外撿芝麻,他故作怒容,跟自己嘟嘟囔囔說幾句話。抽冷子罵了一句,用力把桌子拍了一下子。一看跳出來幾粒芝麻,就撿起來看,以毫無所謂的樣子,放在嘴裡,自言自語說:“沒想到是芝麻呀。”他猛拍桌子,引起鄰近坐的一個人的注意。那個人看見了他那種怪舉動,知道他窮得買不起另一個燒餅。就走過來,拾起那幾粒芝麻,也用那種怪樣子細看了看,然後說:“我不相信不是芝麻。”正在此時,那個旗人的女兒來到茶館兒,向他說:“媽要出門兒,沒有褲子穿,要您回家去呢。”
那個旗人裝出很有身份的神氣說:“怎麼?沒褲子?為什麼不開啟大紅衣箱找?”
女兒說:“爸爸,您怎麼忘了?大紅衣箱不是五月節前就當了嗎?”
父親覺得很難為情,又說:“那麼,就是在鑲珍珠的櫃子裡呢。”
女兒又說:“爸爸,您又忘了。那個櫃子不是過年前也當了嗎?”
在這樣大煞風景之下,他滿臉含羞和女兒走出了茶館兒,落得給別人恥笑。
但是受害的還不止是旗人。在滿清政府做官的人也失去了官職,只好退隱下來。這些人都毫無辦法,已經失去了社會關係和政治門路,擺在面前的的是個新社會,是他們咒罵的世風日下的倫理道得,是他們無法瞭解的一代後生小子。以前生活較為富裕的則已經積蓄下足夠的錢,可以安然度日。有人在別的都市的租界買了別墅。有人不願意招人注意,就住在租界里巷子中的紅磚平頂房子裡,把積蓄的金銀財寶藏起來,但也有人不勝現代汽車的舒適的誘惑,買輛汽車以代步。那些花得起錢的,就僱高大強壯的俄國人做汽車司機,或是做保鏢。有些講究實際的人就把錢投在工商業上。有些人不斷尋求官職,他們覺得,即便坐五日京兆,也像抽大煙一樣,總算過過官癮;他們覺得做官、鑽門路以飽私囊,是“讀書人”的當然之事。這些天生追求官僚勢力的人,也竟而漸漸得到官位,把一個民國政治制度自內部腐化了,把自民國元年到十五年這一段的國民政府,弄成供人嘲笑的話柄。
木蘭家並沒受什麼影響。革命並不摧毀茶商與藥商。不管在帝制之下,還是在民國之下,茶葉還是茶葉,藥材還是藥材。後來木蘭才知道,在革命之前,他父親又向南洋的革命黨人捐助了十萬元。這筆鉅款使他父親的現金項下,驟然緊了不少,但是他的生意還是依然如故。革命一成功,他首先剪去了辮子。
不過木蘭的婆家則起了變化。因為曾文璞是個剛強堅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來,革命就等於人類文化到了洪水猛獸時代。他倒不在乎清朝被推翻,他怕的是隨後而來的變化。他和木蘭的父親之間,始終沒有產生真正莫逆的友情,只因為姚思安是維新派,他自己則是舊思想舊社會舊倫常風俗的堅強衛道之士。木蘭嫁過去不久,就發現她公公恨洋書,恨洋制度,恨洋東西。雖然他喜愛那個金錶,他仍然抱著鄙夷輕視的看法,認為那終究是低階思想的產物,是工匠產生的東西。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於農夫一等,低於讀書人兩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級而已。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有精神文明。他對西洋文明的看法,只能看到這個程度。現在革命成功,民國建立了。但是試想一想,國家怎麼能沒有皇帝!俗語所說“無父無君”,就表示無法無天,天下大亂。他相信中國整個的文化已受到威脅。他對外國的反對是毫不妥協的。一直到幾年之後,他由於自己切身的一段經驗,那就是他的糖尿病被愛蓮的丈夫,是一個西醫,用胰島素治好,他的態度才有所改變。現在曾文璞是急於要退休,因為他宦囊豐盈,退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