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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
這時候,聽見外面雨點已經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風聲和雨聲逐漸加大,越來越猛烈。窗紙不時被閃電照亮,暴烈的雷聲接二連三地吼叫著。外面的整個天地似乎都淹沒在了一片混亂中。高加林仍然蒙著頭,他父親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顫動著,眼看要掉下來了,老漢也顧不得去揩;那隻粗糙的手再也顧不得悠閒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鬍子了,轉而一個勁地摸著赤腳片兒。他母親身子佝僂著伏在炕欄石上,不斷用圍裙擦眼睛。窯裡靜悄悄的,只聽見鍋臺後面那隻老黃貓的呼嚕聲。
外面暴風雨的喧囂更猛烈了。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隆轟隆”的聲音——這是山洪從河道里湧下來了。
足足有一刻鐘,這個燈光搖晃的土窯洞失去了任何生氣,三個人都陷入難受和痛苦中。
這個打擊對這個家庭來說顯然是嚴重的,對於高加林來說,他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已經受了很大的精神創傷。虧得這三年教書,他既不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有時間繼續學習,對他喜愛的文科深入鑽研。他最近在地區報上已經發表過兩三篇詩歌和散文,全是這段時間苦鑽苦熬的結果。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像父親一樣開始自己的農民生涯。他雖然沒有認真地在土地上勞動過,但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在這貧瘠的山區當個農民意味著什麼,農民啊,他們那全部偉大的艱辛他都一清二楚!他雖然從來也沒鄙視過任何一個農民,但他自己從來都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不必隱瞞,他十幾處拼命讀書,就是為了不像他父親一樣一輩子當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種說法是奴隸)。雖然這幾年當民辦教師,但這個職業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希望的。幾年以後,透過考試,他或許會轉為正式的國家教師。到那時,他再努力,爭取做他認為更好的工作。可是現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徹底破滅了。此刻,他躺在這裡,臉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著,一隻手狠狠地揪著自己的頭髮。
對於高玉德老兩口子來說,今晚上這不幸的訊息就像誰在他們的頭上敲了一棍。他們首先心疼自己的獨生子:他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苦,嫩皮敕肉的,往後漫長的艱苦勞動怎能熬下去呀!再說,加林這幾年教書,掙的全勞力工分,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並不緊巴。要是兒子不教書了,又急忙不習慣勞動,他們往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他們老兩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隻手在地裡刨挖,也能供養兒子上學“求功名”,想到所有這些可怕的後果,他們又難受,又恐慌。加林他媽在無聲地啜泣;他爸雖然沒哭,但看起來比哭還難受。老漢手把赤腳片摸了半天,開始自言自語叫起苦來:“明樓啊,你精過分了!你能過分了!你弗過分了!仗你當個大隊書記,什麼不講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書,你三星今年才高中畢業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連臉也不要了?明樓!你做這事傷天理哩!老天爺總有一天要睜眼呀!可憐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嘿……”高玉德老漢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在皺紋臉上淌下來,流進了下巴上那一撮白鬍子中間
高加林聽見他父母親哭,猛地從鋪蓋上爬起來,兩隻眼睛裡閃著怕人的兇光。他對父母吼叫說:“你們哭什麼!我豁出這條命,也要和他高明樓小子拼個高低!”說罷他便一縱身跳下炕來。這一下子慌壞了高玉德。他也赤腳片跳下炕來,趕忙捉住了兒子的光胳膊。同時,他媽也顛著小腳繞過來,脊背抵在了門板上。老兩口把光著上身的兒子堵在了腳地當中。
高加林急躁地對慌了手腳的兩個老人說:“哎呀呀!我並不是要去殺人嘛!我是要寫狀子告他!媽,你去把書桌裡我的鋼筆拿來!”高玉德聽見兒子說這話,比看見兒子操起傢俱行兇還恐慌。他死死按著兒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說:“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萬不要闖這亂子呀!人家通天著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響。你告他,除什麼事也不頂,往後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爭不行這口氣了;你還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擊報復。你可千萬不能做這事啊……”
他媽也過來扯著他的另一條光胳膊,接著他爸的話,也央告他說:“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說得對對的!高明樓心眼子不對,你告他,咱這家人往後就沒活路了……”
高加林渾身硬得像一截子樹樁,他鼻子口裡噴著熱氣,根本不聽二老的規勸,大聲說:“反正這樣活受氣,還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還咬一口哩,咱這人活成個啥了!我不管頂事不頂事,非告他不行!”他說著,竭力想把兩條光胳膊從四隻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