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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那你就生長你的羽毛吧,她說,於是我便體驗到了生長羽毛的奇痛和高燒……
金童,金童!母親在呼喚我。母親把我從幻覺中喚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著我的四肢,把我從生與死的中間地帶拽了回來。
天矇矇亮時,灌木林中一片哭聲。人們面對著親人僵硬的屍體,用哭泣表達了心中的哀痛。仰仗著樹上的黃葉和那床破被子,我們一家七口的心臟都在跳動。母親把盼弟送她的藥片分給每人一片。我不要,母親便把那片藥片塞在我的羊嘴裡。它吃完藥片,便吃灌木上的葉子。灌木葉子和灌木的枝條上,掛上了一層透明的冰甲。佈滿巨大卵石的山谷裡,一切都掛上了冰甲。沒有風,凍雨繼續下,枝條喀啦啦地抖動,山路上光可鑑人。
一個牽著毛驢的難民——驢背上馱著一個女人的屍首——試圖沿著一條小路上山。但他的驢四蹄打滑,一跤跌倒,爬起來又是一跤。他想幫助驢,一用勁兒他也跌倒。驢和人都跌得狼狽不堪,女人的屍首也從驢背上顛下來,滑到山溝裡去。一隻金錢豹子在山谷裡,嘴裡叼著一個小孩子,頭重腳輕地跳躍著,從這塊卵石,蹦向那塊卵石,它在連續不斷地跳躍中求平穩。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哭嚎著追趕豹子。她在結著冰的大卵石上連滾帶爬,生死不怕,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下巴碰碎了,門牙碰掉了,後腦勺上滲出黑血,指甲蓋扒裂了,腳脖子扭傷了,胳膊脫臼了,五臟六腑顛成一團,但她還是追趕,追得那豹子喘息不迭。最後,她拽住了豹子的尾巴。
人們陷入困難境地,一動就跌跤,不動就凍死。誰也不願在這裡凍死,於是便在跌跤中開始失去目標的撤退。山頂上的小廟已變成寒光閃閃的白色,山腰之上的樹木,也變白了。在那個高度上,凍雨已經變成了雪。人們不敢上山,只能在山腳下迂迴。我們在山腳下一棵橡樹上,看到了剃頭匠王超的屍首,他用褲腰帶把自己懸掛在一根低垂的樹杈上,樹杈彎得像弓一樣,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他的腳尖已經觸著地面,褲子褪到了膝蓋以下,那件大夾襖遮掩著他的臀,使他不至於太難看。我只看了一眼那張青紫的大臉那吐出口外的破布一樣的舌頭,便急忙扭轉頭,從此,他的臨終遺容便經常變成我夢中的情景。無人去理睬他。有幾個相貌憨厚的人,在爭奪著他的那條花被子和那張狗皮。奪來奪去,便廝咬在一起。一個大個子突然哭叫起來,他的一隻招風耳朵,被一個模樣像耗子的小個子咬掉了。小個子吐出耳輪,吐到手心裡,拿著看了看,扔還給大個子,然後抱起沉重的被子和狗皮,腳尖聰明地點著地,快速跳躍,防止滑跌。他跳到一個老人身邊,老人掄起一根支車子的叉棍,在小個子頭上擂了一下,小個子便像一口袋糧食,歪倒在地上。老人背靠一棵樹,手持叉棍,護衛著被子。有幾個不知死的鬼,妄想上來搶被子,但都被老人輕輕一擊,便跌倒在地。老人穿著一件棉袍子,腰裡扎著一根粗布帶子,帶子上彆著煙鍋和菸袋。他有一下巴白鬍子,鬍子上結著冰渣兒。不怕死的就來吧!
老人用刺耳的聲音吆喝著,臉隨即變得狹長,眼睛也變綠了。人們慌忙避開。
母親做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調頭向西南,回家去!
她駕起車子,歪歪扭扭地走,被雨淋溼後的車軸響得格外刺耳,“吱吱喲,吱吱喲”,每轉一圈便“吱吱喲”一次。我們起了模範作用,許多的人,都不聲不響地,跟隨著我們——有的很快超過了我們——踏上了回故鄉之路。
地上的冰殼在木輪的碾壓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來修補。後來不純然落冰了,冰點裡混雜著一些打得耳朵梢和臉皮生痛的霰粒兒。茫茫原野裡一片嘈雜之聲。我們保持著來時的方式,母親推車,大姐拉車。大姐的鞋後跟裂開,悽慘地露出她的凍裂的腳後跟,她的拉車動作像扭秧歌一樣。一旦母親把小車歪倒,大姐就必倒無疑。繩子扯得她連翻好幾個跟頭。後來,她一邊拉車,一邊呼嚕呼嚕地哭。我和沙棗花也哭。母親沒有哭,她雙眼發藍,牙咬嘴唇,集中精力,既小心冀翼又大膽果敢,把她的兩隻小腳變成了兩個小钁頭,抓著地,步步踏實,往前走。八姐默默地跟著母親,她拽住母親衣角的那隻手,像一隻流水的爛茄子。
我的羊真是好羊,它寸步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後。它也頻頻跌跤,但每次跌倒都飛快地爬起來。為了保護它沒有毛絨覆蓋的乳房,母親別出心裁,用那條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乳。包袱在它的背上打了兩個結。為了保溫,母親還往包袱裡塞進了兩張兔子皮。兔子皮讓人聯想起瘋狂戀愛的沙月亮時代。奶山羊眼睛裡,盈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