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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頭擱在母親的肩膀上,痛苦地說:“娘,別說了……這不是偷,還有許多事情,比偷要可恥一百倍……”
母親從炕洞裡拖出一個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搗成碎面兒,用涼水調和成糊狀,遞給上官金童一碗,說:“孩子,吃吧,不敢動煙火,一動煙火,幹部們就來查,查出來可就了不得了。”
上官金童捧著碗,喉嚨發哽。
母親用一個被咬得坑坑窪窪的小木勺,喂著鸚鵡韓。鸚鵡韓規規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香甜地吃著。
“嫌髒?”母親望著兒子,抱歉地問。
上官金童的淚水滴落在碗中,說:“不,娘,不嫌。”
他呼嚕呼嚕地,只用了幾秒種時間,便把那碗生面粥喝光了。他感到口腔裡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親的胃裡和喉嚨裡嘔出來的血。
“娘,你怎麼能想出這種辦法?”上官金童注視著母親花白的、在靜止的時候微微顫抖的頭,痛苦地問。
母親說:“剛開始,都往襪筒子裡裝,出門被搜出來,被人家像狗一樣地羞辱。後來,大家就吃。有一次回家嘔了,嘔在院子裡,下大雨,沒收拾,早晨看到一些豌豆粒,鸚鵡韓撿著吃,娘也吃了幾個,娘就開了竅。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攪喉嚨,那滋味……現在成習慣了,一低頭就倒出來了,孃的胃,現在就是個裝糧食的口袋……”
接下來母親詢問他農場裡的事情以及他這一年多的經歷,他毫無保留向母親說了,包括他與青龍萍的性愛、上官求弟的死、魯立人的死、上官盼弟的改名換性。
母親長時間地沉默著,一直等到月亮從東邊爬出來,把院子和窗戶照亮的時候,她才說:“孩子,你沒做錯事,那個姓龍的姑娘,靈魂得到了安息。她就算是我們上官家的人了,等年景好了,我們把她的屍骨、連同你七姐的屍骨都起回來吧。”
母親把困得東倒西歪的鸚鵡韓抱上了炕,說:“當初上官家人多得像羊圈裡的羊一樣成群結隊,現在,就剩了這麼幾個了。”
上官金童吭吭哧哧地問:“娘,八姐呢?”
娘長嘆一聲,羞愧地望著他,好像在祈求諒解。
上官玉女二十多歲時,心理狀態還像個小姑娘,膽怯的小姑娘,畏縮的小姑娘。她終生都像蛹一樣縮在繭裡,生怕給家裡人增添麻煩。
在那些沉悶多雨的夏季雨的傍晚,她悲傷地諦聽著母親嘔吐的聲音。雷在天邊隆隆滾動,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響,閃電的氣味焦香撲鼻,但所有的聲音都壓不住母親嘔吐的聲音,所有的氣味都不如母親嘔吐的氣味濃烈。那些糧食落入水中的唰啦啦的聲響,令她的心陣陣顫慄。她盼望著這聲音趕快結束,又企盼著這聲音長久地持續。她厭惡母親嘔吐時那股胃液混合著血液的氣味,又感激著這股難聞的氣味。母親用蒜臼子搗食,砰砰啪啪,好像搗著她的心。母親把一碗散發著生冷的豆腥氣的生面糊糊遞給她時,熱淚從她盲目中滾出,美麗的大嘴痙攣著,每吃一勺麵糊她就滾出一串淚珠。她心中聚集著感激母親的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親臨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說:“娘,你是啥模樣?”她說著,就對母親伸出了那兩隻蔥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讓我摸摸你。”
母親嘆道:“傻閨女喲,都這步田地啦,還有這份閒心……”
母親把臉湊到八姐的手邊,讓她的柔若無骨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撫摸。母親嗅到女兒的手指上有一股潮溼腥冷的氣味。“玉女,你該洗洗手啦,水缸裡有水。”
母親走後,八姐摸索著下了炕。她聽到鸚鵡在樹下的吊籃裡咿咿呀呀地唱著愉快的歌,樹上群鳥唧喳,蝸牛在樹幹上吐涎,燕子在房簷下築巢。她嗅著水的清新味道來到水缸邊,俯下身子,她的美麗的臉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從水缸裡尋找娜塔莎一樣,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臉。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這個女兒的臉。她鼻樑高聳,臉皮白皙,一頭柔軟的金髮,脖子細長,像戲水的天鵝。她感到涼森森的水濡溼了鼻尖,隨即淹沒了口唇,她把整個腦袋浸入了水中。腥鹹的水嗆入鼻孔時,她猛地清醒了,然後便抬起頭。她的耳朵裡嗡嗡地響,鼻子又酸又脹。耳朵眼裡啪啪響了兩聲,是水膜破裂,隨即她聽到了樹上鸚鵡的噪叫和鸚鵡韓呼喚八姨的聲音。她走到樹下,抬手摸了摸吊籃中鸚鵡韓沾滿鼻涕的臉,一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