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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擁過來。打頭的是一個小辮盤在脖子上的中國人,他手裡舉著一把手槍。
德國鬼子!
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破壞了高密東北鄉的風水。為此,上官鬥和司馬大牙與他們進行過屎尿戰。戰鬥以高密東北鄉人的慘敗告終。上官鬥赤腳走燒紅的鐵鏊時的悽慘叫聲,還有那股令人作嘔的燒焦皮肉的味道,外祖父他們難以忘懷。人們從失敗中明白:德國人並不是雙腿不會打彎、沒有膝蓋的木偶,也不是沾了人糞尿就要嘔吐至死的潔淨鬼。沙窩村人與德國人有仇。有一個築路工程師在沙窩集上摸了於寶他大姐的奶子,激起眾怒,被沙窩村民打死。他們知道德國人不會罷休。大欄鎮屎尿戰時,沙窩村的紅槍會曾去支援。外祖父是紅槍隊的伍長。杜解元是紅槍隊隊長。他們習武練兵,鑄槍造炮,修土圍子挖壕溝,嚴陣以待。數月沒動靜,人們漸漸懈怠。但現在,他們既焦急等待、又生怕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德國兵爬上圍牆,開啟大門,放下吊橋,一擁而進。不相信井裡有白蓮花的杜梨成了那天被打死的第一人,隨後被打死的沙窩村民,還有394人。
魯五亂看到德國兵像一群大鶴衝了過來。他們手裡的後膛快槍噼噼啪啪地噴吐著火焰,槍子兒嗖嗖地飛著。濃霧尚未散盡,德國人的身體再霧裡時隱時現,不知道有多少個。外祖父大聲喊叫著,向鄉親們報警。外祖父捨不得這對用四鬥麥子換來的雪花鐵皮水桶,挑著跑。水桶大幅度擺動,吱扭扭亂叫。德國人的槍彈把後邊那隻水桶打了一個洞眼。街上的人胡亂奔跑。陳瞎子拖著一根磨棍毛毛愣愣地撞到德國兵隊中,大聲問:“鬼子在哪兒,鬼子在哪兒?”
德國兵把槍口觸到他後腦勺子上摟了火。他拖著磨棍倒在地上。
百姓們都關了門,抄起傢什。
紅槍隊長杜解元來不及召集隊伍,只能把十幾個家丁和長工集合起來,用棗木槓子頂上大門。他的麻臉老婆也是會家子。她袒著懷,當浪著絲瓜奶子,提著一根鐵棒槌,跟在杜解元身後跑來跑去。
外祖父跑回家,把大門插上。外婆抱著魯璇兒在炕上發抖。外婆姚氏,是沙窩村最美麗的小媳婦。小腳一雙,尖尖似筍,頂多三寸長。杜解元曾對魯五亂說:“我堂堂武舉,卻娶了個大腳麻婆;你小子憨漢一個,卻夜夜伴著三寸金蓮美嬌娘。姚氏因為腳小,行動不便,整日待在家裡,不見陽光,臉如粉團一樣白。
“璇她爹……”姚氏面色如土,心驚膽戰地說,“怎麼辦,怎麼辦?”
魯五亂從鍋底下抹了一把灰,抹在姚氏臉上。農家住房簡陋,無法躲藏。魯五亂,這條好漢,用寬頻子束了腰,喝了一瓶酒,膽氣升騰,從門後拖出白蠟杆紅纓槍,跳到院子裡,躲在大門後。
杜解元踩著木梯子爬上了自家平頂的大谷倉。在他的身後,兩個長工拖著一門沉重的土炮,哼哧哼哧跟著爬上來。他看到,在霧沒散盡的街道上,驚慌失措的百姓,像炸了群的羊,來回奔跑著。一隊德國兵,秩序井然地跪著射擊,百姓們一批批地被打倒在地。有的連動都不動一下就死去,有的卻哭叫著在血泊中打滾。他看到,在霧氣散盡的土圍子上,轉著圈都有身材高大的德國兵,還有一些前胸後背綴著白布、白布上寫著“勇”字的滿清旗兵。在南門那兒,一群德國鬼子,簇擁著兩門閃閃發光的、用黑騾子拉著的大炮,嘎嘎吱吱地過了吊橋。村子被包圍了。
長工們把土炮拖了上來,又跑下去拿藥葫蘆。糧倉頂上,霧已散盡,金色的陽光一片輝煌。解元夫人也爬上穀倉,老練地觀察著形勢。“平階,”她稱呼著丈夫的字,說,“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杜解元看看妻子,說:“你帶著孩子到地窖裡去吧,今日這事,反正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我寫給皇上的摺子,壓在炕蓆下,我死之後,你去青州府找慕容大人,讓他代奏。”夫人笑道:“平階,痴種啊!”德國人又是一個排子槍,把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打死在杜解元家大門外的石階上。院子裡,狗狂叫不止。“裝炮!”杜解元說。長工往炮口裡倒藥,用探條搗實,然後又把一些花生大的鐵彈子裝進去。“老爺,裝幾分藥?”長工問。杜解元說:“九分!”
杜解元親自調整炮位,讓炮口對著那些在晨霧中還顯得有些朦朧的德國兵。他從老婆手裡接過香火,放在嘴邊吹亮了,便點著了炮後的藥捻兒。一股白煙,從藥捻洞裡鑽出來。生鐵炮沉默著,沉默著,像頭威武的獸,然後便猛烈跳動一下,一道暗紅色的火舌噴出炮口,射進敵群,像一把鐵掃帚,掃倒了一片德國兵。大街上響起了洋人的慘叫。白色的硝煙在生鐵炮口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