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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會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也許,從童年時你就讀懂了戰爭,讀懂了死亡。父親遇難之前,你們同家裡的大人一樣,木雞似地在人前愣著,雖然你們不明白,戰爭將會給你帶來什麼。爹爹的平安電報發回家來的時候,你們拿著電紙大聲歡呼著,衝鋒似地在院子裡奔跑著,叫著“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
當爹爹的死訊傳來,你們淚瀅瀅攢聚在一起,相互偎依著,睜大了迷茫的眼睛,你們不知道為什麼天空好端端地會塌了下來。
爹爹出殯的時候,幾個兄弟忘掉了恐懼,小四、小五在靈前翻著跟斗,嘻嘻地打鬧著,小小的年紀,實在不懂得死是怎麼一種含義。而你那時卻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辦完了父親的喪事,你把幾個兄弟召集在一起,將軍一樣地宣佈,你們要組織童子軍,殺到關外去,替爹爹報仇,你們趁著夜色悄悄離家,是母親哭泣著把你們拖了回來。
有好長一段時間,你一句話也不說,都說你的性格變了。你曾是兄弟中最活潑的一個,每次志摩大哥到家裡去的時候,總是你同他嘻笑,纏著他講故事,一聽說他要走,就忙著去藏他的帽子。
從那之後你變得深沉了。你的深沉,同你八歲的年紀是那麼不協調。中學畢業後,你準備報考清華大學機械系,將來走實業救國的路子,發生在1935年12月的那場運動,使你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抉擇,在遊行的學生隊伍中,你是走在最前面的,為此你遭到了穿黑夾克的政治憲兵的毒打,那天你失蹤了,你的姐夫思成跑遍北平接受受傷學生所有的醫院,我一刻不離地守在電話機旁,每聲鈴響,都讓我心驚肉跳,直到後半夜才有了你的訊息,我驅車趕往西城一個偏僻衚衕,把你接回家裡,你的傷沒有痊癒,便放棄了進清華大學機械系的設想,毅然報考了空軍學院。你立志將來從武,你報考空軍學院時誰也攔不住,你把生命的意義過早地看穿了,你終於在穿上軍裝之前,就成為懂得死亡的軍人。
從戰爭爆發以來,你就隨學院南遷,1939年夏天到了昆明,1940年春天,你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在同班100多名學員中,名列第二。短短的幾年,你臉上的稚氣漸漸消退了,你經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沉思,你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一個老練的空軍駕駛員,對這個經常同死神照面的職業,你卻從來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中國的歷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卹同安慰,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弟弟,我又看到那一團燃燒的雲了,它燒得那樣熱烈,那樣壯美,那樣燦爛!
在雲的另一面,你衝了出來,你的鐵鳥燃燒著,它的翅膀折斷了,它的血液斑斕了全部天空,也許在那個時候,你看到了那張臉,他猙獰地笑著。
什麼也沒有來得及想,你拼盡了最後的力氣,朝那張臉撞過去,雲天裡一聲雷般的轟鳴,火光燒紅了半壁天空。
很快,天空復又一碧如洗,縷縷微弱的黑煙,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更多的人聽到那聲貫耳的雷鳴,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在他們頭頂上發生或結束過什麼。
弟弟,你折戟沉沙的英雄故事,只有巍巍的峨嵋山會記下你的名字,不管它的草木經歷過多少番枯榮;只有奔騰的岷江會記下你的身影,不管它消逝過多少流水。
戰爭,原本是讓女人走開的,可是我卻一步步走近了它。你把所有的都交出了,是那樣慷慨,那樣義無返顧。
然而,你註定會被忘卻。
歷史原本就是一個神秘的作坊,上帝的魔掌隨意操縱著它,改變著它,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都小如芥子,沒有人會計算你所付出的代價。
弟弟,我知道這一切你都不會計較,因為死亡保留了你最美麗的年齡。
這是你獨有的一份輝煌。
雨和夜的廝殺終於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