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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舊躲在角落裡,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唯恐他們看見他。等到他們去遠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讓寒風無情地打擊他的只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他揉了揉潤溼的眼睛,便走了。他回過頭,最後一次看了看石獅子。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隻手捏著舊主人的賞錢,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著。他們踏過鞭炮的餘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著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於走到了張家。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掛燈。
這一所並不十分大的公館裡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只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裡,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閒,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裡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兩人。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裡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裡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裡面,張升來招呼了他們。他們走到張太太的窗下先喚了一聲“姑媽”,張太太在裡面答應了。他們走進堂屋的時候,張太太正從房裡迎出來。他們說聲“給姑媽辭歲”,就跪下去行禮。張太太雖然口裡連聲說“不必”,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們了,便帶笑地還了禮。接著琴從她的房裡走出來,他們也給她作了揖。張太太讓他們到她的房裡去坐,李嫂泡好茶端進來。
從張太太的話裡,他們知道克明和覺新已經先後來過,坐了片刻就走了。張太太跟他們談了許多話。他們請她回孃家住幾天,她答應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帶琴到尼姑庵去給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說自己喜歡清靜,這次也許住不了幾天,不過可以讓琴多住些時候。這番話更使他們高興。
他們坐了一會兒。琴邀請他們到她的房裡去,他們便跟著琴去了。
他們萬想不到房間裡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縐棉襖,罩上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在油燈光下看書。她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便放下書站起來。
他們痴痴地站在那裡,不轉眼地望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認不得她?”琴故意驚訝地問他們。
他們還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女子先笑了。但這是淒涼的微笑,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額上那一條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更美麗、更悽哀的皺紋,因了這一笑顯得更深了。
“認得,”覺慧含笑地回答。覺民喚了一聲:“梅表姐。”他們的腦子裡還分明地留著她的印象。過去的事很快地就過去了。她如今立在他們的面前:依舊是那張美麗而悽哀的面龐,依舊是苗條的身材,依舊是一頭漆黑的濃髮,依舊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額上的皺紋深了些,腦後的辮子又改成了髮髻,而且臉上只淡淡地傅了一點白粉。他們想不到這時候會在這裡遇見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們好嗎?……這幾年……”她說,雖然是淡淡的平常話,卻是她費力地說出來的。
“我們都好。梅表姐,你呢?”覺民親切地問道,他勉強笑了笑。
“我還是這個樣子,只是近年來容易傷感,常常無端地傷心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說話時把眉毛緊皺著,跟從前並沒有兩樣,不過如今顯得更動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來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環境也有關係,”覺慧解釋說,“不過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你們為什麼都不坐?大家儘管站著。幾年不見就這樣客氣了!”琴在旁邊插嘴說。
於是眾人都坐下了,琴和梅並肩坐在床沿上。
“別後我也常常想念你們。……這幾年好像是一場悽楚的夢。現在夢醒了,可是什麼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她說了,接著自己又更正道:“其實現在還是在夢中,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真正夢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親。”
“大姨媽還好嗎?”覺民客氣地問了一句。
“我母親很好,多謝你。二姨媽好嗎?幾年不見了,”梅笑了笑親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