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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馮家的人。她再沒有機會看見他了。任她怎樣受人侮辱,怎樣呻吟哀叫,他也不會知道,也不會來救她了。分離,永久的分離,這種情形比死別還要難堪。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戀的了。當她向太太說“寧死也不要到馮家去”的時候,她並非拿這句話來威脅太太,她確實想到了那個“死”字。大小姐教過她,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這個。
房裡一聲長嘆把她從紛亂的思想中喚醒過來。她淒涼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圍靜寂寂沒有人聲,黑魆魆沒有光明。她忽然記起來幾個月以前也曾經有過跟這相似的情景,那時候是他在窗外而她在房裡。而且那時的傳聞如今卻成了事實。她又細細地回味著那一晚的情景。她想起他對她的態度,又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我向你賭咒,我決不去跟別人……”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絞著,刺著,痛得厲害,她的眼睛又被淚珠打溼了。房裡的燈光愛憐地撫著她的眼睛。她帶著貪婪的眼光看那燈光,一種慾望漸漸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顧一切地跑進房裡,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訴她的痛苦,並且哀求他把她從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來。她願意永遠做他的奴隸,愛他,服侍他。
她決定要跑進去了。然而……眼前一陣漆黑。房裡的燈光突然滅了。她睜大眼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拔不動腳,孤零零地立在黑暗裡。無情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過了一些時候,她才提起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一路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她只顧在黑暗中摸索著,費了許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間,推開半掩著的門進去。
瓦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使微弱的燈光變得更加陰暗。屋子裡到處都是陰影。兩邊的幾張木板床上擺了一些死屍似的身體。粗促的鼾聲從肥胖的張嫂的床上發出來,四處撞擊,顯得很可怕。鳴鳳一進門便吃了一驚,連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懶洋洋地走到桌子前、把燈芯朝外撥,燈花去掉。屋子裡馬上亮了許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陣悲哀壓倒了她,她支援不住就撲倒在床上哭起來,頭緊緊地壓在被上,不多幾時就把被褥弄溼了一灘。她愈想愈傷心。後來她的哭聲把老黃媽驚醒了。老黃媽用不十分清楚的聲音問:“鳴鳳,你在哭什麼?”她不回答,只顧哭著。老黃媽勸了她兩句,翻一個身又睡熟了,剩下鳴鳳一個人傷心地哭著,一直哭到她進入夢中的時候。
從第二天起鳴鳳的態度完全改變了。她整天不露一個笑臉,做事情也是沒精打采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見一個人,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經被那個人知道了,她就在那個人的臉上看見了輕視或嘲笑的表情,她連忙躲開。她看見兩三個女傭或僕人轎伕在一起談話,她就疑心她們(或他們)在談論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這些字眼好像到處都有人在講,後來甚至主人們也談論起來了。她好像聽見五老爺對人說:“好個標緻的姑娘,白白送給老頭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廚房裡聽見那個肥胖的張嫂鄙夷地說:“呸,年紀輕輕就給死老頭子做小。再有多少錢我才不幹嘞!”到處她都聽見這一類的嘲罵的語句。她什麼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兩頓飯以外,其餘的時間裡她不是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園裡。有時候婉兒、倩兒或喜兒來找她談些話。但是她們也很忙,只能夠偷偷地抽出一點空時間來看她,安慰她。老黃媽溫和地跟她談過一次話。她不等老黃媽講完就藉故跑開了。她害怕多聽安分守己、順從命運這一類的話。
這兩天鳴鳳很想找到覺慧,跟他談談她的事。她時時刻刻等著這個機會。然而近來覺慧弟兄似乎比從前更忙,他們每天早晨絕早就出去上學,下午很遲才回來,在家裡吃過飯,馬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點鐘才回家,回來就關在房裡寫文章、讀書。她難得見到覺慧一面,即使兩人遇見了,也不過是他投一瞥愛憐的眼光過來,溫和地看她幾眼,或者對她微笑,卻難得對她講幾句話。自然這些也是愛的表示。她覺得他的忙碌是正當的,雖然因此對她疏遠一點,她也並不怪他。
然而實際上她就只有兩天的時間。這麼短!她必須跟覺慧談一次話,把她的痛苦告訴他,看他有什麼意見。無論如何她必須同他商量。然而他彷彿完全不知道這一回事情,他並不給她一個這樣的機會。花園裡沒有他的腳跡。只有在吃午飯的時候,她才可以見到他,但是他放下飯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說話也來不及。晚上他回家很遲。再要找像從前那樣的跟他一起談笑的機會,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終於到了。鳴鳳的事公館裡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