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點刀光血影的見識,這輩子就軟了。有人在鬼月的銀光下,撞見她蹲在壩頭不遠的田溝洗衣,以為是哪家媳婦、女兒?朝她喊:“喂——誰人女兒?三更半夜洗什麼衫?快回去睡!”她沒應,兀自蹲著;那人架住腳踏車,想過岸說話,忽然不見人影,黑幽幽的原野只有一鉤冷月。他會意她的來頭,狂奔回家,一張茭白筍臉從此紅不回來,隔日起害病十多天,鬼門收關那天才能下床找拖鞋……“鬼不會老,她若不跳水,跟我阿祖同輩分,幾十年後看起來,還是未出閣的姑娘樣!” 。。
女鬼(3)
他們說起她被人遺棄的故事,話語傳入蚊帳內,我字字句句仔細聽著,替她聽,彷彿我是她的內賊、她的耳朵。“你們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經死了,還喝酒!”她要我這樣說,聲音在我嘴裡蠕動著,只有自己聽見。我抱怨:狗咬壞木屐,你會賠我嗎?她說:鬼不走路,遇見風,跟風走;遇見水,跟水流。我說:花心。被採了會痛嗎?她說:很痛。我說:那麼夏天淹大水,水忽然退了,你來不及跟,是不是像一塊破布搭在雞寮頂下不來?她說:得回去洗衣了,夜裡露水重,總曬不幹……
隔壁的酒味竄進來,男人們吆喝拳曲,唱得嘎響。我看見她孤伶伶地蹲在壩岸漂衣,月光月光,水聲水聲……
半夜驚醒,起來小解。飯廳空蕩蕩地,木桌、條凳乾淨得像畫上去的,鬧酒的人都“死”了嗎?踅到房間數人頭,一家子都在,鼾聲也男女老幼,茅房邊的豬圈亦傳來豬鼾。那麼,我還活著,看自己的腳趿著木屐打鼾。
有一種奧秘,我不瞭解,卻感覺它與現實世界重疊著,有時浮現於月光照耀的黑原野,隱喻在春日迎親隊伍的鞭炮聲裡,也同樣迴旋在水壩與竹樹、逝水與堤岸、牽牛蔓與布袋蓮共同架構的那團森冷裡。我甚至覺得,它就是現實世界的影子。木屐咬腳了,換雙大的,一路吵吵鬧鬧走壯了。可是我仍然相信那位投水村女的體味,還未完完全全從空氣中消失,她仍匿藏在茂密的麻竹叢,每當水花飛濺、光影浮游、眾蟬悽切的剎那,她會忽然張開眼睛,看誰家父母挑著女兒的大紅喜餅報訊息去,她會幽怨地朝這世界看一眼。四季風中,總有糕餅味,她的目光更綠了。
數年後,土地重劃、河川移床,我擠入人群,看挖土機剷掉水壩,樹木倒了,還挖出雨傘節蛇穴,怪手握著一窩惡蛇,朝人群邊倒,驚散婦人小孩。不遠處蔗園,有人持柴刀劈蔗,砍成數段,分與眾人吃。忽然遞來一截甘蔗,隔厝的女同學也來了,我推辭,這蔗跟雨傘節一模樣,叫我噁心;她倒是甜滋滋地啃,蔗渣拋入乾涸的河床。我的心溯洄遙遠的過去,曾經糾纏幼年心靈,水的澎湃、水的絕情、水的柔媚、水底呻吟的女聲,都已歸還塵埃。壩岸被綠霧鎖了近百年,這時才天亮。我既慶幸他們撕走感情信仰裡艱深的章節,又惋惜奧義之書太早被沒收。女同學在我耳邊中蠱似的嘀咕,夾雜嚼蔗的唇齒音,如果螞蟻有翅,大約已聚飛空中吮那多糖汁的唾沫吧!她描述某家成衣廠的優渥待遇,彷彿再也沒有一條路更適合國中畢業的女生。我看了她一眼,嫉妒她輕而易舉為自己的前途做了決定,我倔強地說:“我去唸書,走得遠遠去唸!愈遠愈好!”
工人沒動那叢大麻竹,彷彿沒瞧見它在薄秋的原野散出鄰粼綠光。動工前祭祀的牲禮擱在竹叢邊,三根香炷立在土隴上,丫頭一般卑屈。她仍在等待,挽一個小髻,設法擰乾水淋淋的衣袖,哼那年代的姑娘懷春時哼的小曲,她仍在等待。
獨行於異域天空下,從一滴眼淚掉地發出清脆聲音開始,體悟在生命之外無法討論生命,死亡僅是生命單行本的版權頁,或者封底,無法註解艱深的內文。離了自身生命,亦找不到一本解謎全集,可供抄襲、舞弊而透過試煉。謎題與謎底,從誕生之日即已全部儲存在每個生命,隨著身軀一寸寸抽長,謎題由小而大涌現,謎底由淺入深地被尋找。我既驚訝在羸弱的生命內蘊涵無盡的寶藏,又感到迴歸自己去翻箱倒篋地尋覓解答需要大力量——回得來,生命有了戶籍;回不來,成了識字的孤魂野鬼。那顆倔強的小淚凝為珍珠滾回過去,我從未如此完整地回頭看清楚來龍去脈,它穿鑿時空,重新化成一滴水,著床。所有震懾的情事,經驗的風土,如一瓢瓢水、一場場沛雨納入河床,也逼寬了床面。孤燈下回瀾,諦聽狂濤呼嘯,冥思桃瓣勾動水紋,感悟種種挾沙帶泥的世事,單一面對時,固然沉甸、汙穢,一旦擲入生命之川,只會壯麗水的氣魄、溫柔水的姿態。透過一次次感悟,更被生命吸引。那叢麻竹林,象徵著年輕歲月的險灘,它揭示生命自有不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