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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裂帛(6)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臺邊,白白淨淨的,怯生生的,眼睛裡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我驚歎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槭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嘆:
“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嘔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養育的父母早已雙亡,而親生的父母——一年前你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茫茫人海的一隅,藏著你未曾謀面的親生父母。我知道你等著見他們一面,期待從他們不知所措、尷尬困窘的眼神裡萃取一點人世的安慰,那麼至少在你二十八歲閤眼之時,你不是個孤兒。
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霎——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霎,我想狠狠地置你於死。
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回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淨淨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裡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後,所有已生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搏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麼風,天邊有云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恆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文學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裡,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3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氣,或,只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裡存了一筆鉅款,我盡情揮霍,總也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後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說:“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吐司,及三份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於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說瘦了就醜,我說:“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進貢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讚:“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一支。”。 最好的txt下載網
四月裂帛(7)
早晨恆常令我歡心,彷彿攝取日出的力量,有了賓士的野性及征服的慾望。早晨對你這個商場人士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興風發地擘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隻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僕役,不扎別人的自尊。你活躍於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於市集。一碗滷肉飯、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於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儘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地向你懺悔。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說:“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