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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現在不是時候,不應當那麼吵鬧了,輕聲啁啾幾聲之後,也安靜下來了。
紹平仍舊在想,但是他想的已經不僅僅是呼三的死。這個人的死一下子開啟了他久久封閉著的情感的閘門。
過去,在他的情感世界裡只有媽媽,只有他自己,他完全沒有想到,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他的內心世界會變的如此寬廣,他切切實實感覺到了自己生活在可愛的人中間,他應當愛他們。
一個墩墩實實的人向他走來。他沒在意他。
“紹平……”是雙柱的聲音,這個心眼實誠的人越是想說什麼越是說不出來,他站定在紹平面前,在黑暗中幾乎臉貼著臉。他尋找著紹平的目光。
紹平用動作回答他。
“你……餓了吧?”雙柱塞過來一塊東西。
紹平接到手裡,這是一塊香噴噴的馬肉。
紹平他第一次充滿著友愛與溫情的目光看著雙柱的面孔,雖然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能夠看到他的眼神。
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把最不能被觸控的地方裸露給眼前這個人!他曾經厭惡這個人,曾經無情地毆打過這個人,但是現在,這個人使他感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這個人跟他一齊體會著所有悲哀。
在這短短的瞬間,兩個人的靈魂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彼此感知了對方。
紹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雙柱,又一次流下了眼淚。他不知道這眼淚為誰而流,在為呼三?為自己?還是為了他和雙柱之間的友誼?理智有的時候是弄不清感情的。
當兩個人分開,互相端著肩膀端詳對方的時候,紹平看到,雙柱的眼圈兒也紅了。
17。時光·宿命(1)
送走後生們沒幾天,馬家崾峴村又安靜下來了,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白天,男人們照樣唱著、叫著上山種地,女人們照樣在自家的窯院裡餵豬,洗衣服,做飯。馬漢祥領導著的鄉政府,照樣像往年這個時候一樣,制定著今年的生產計劃,研究落實完成軍糧任務指標的方案。年輕人照樣在一起歡笑和打鬧,一些不被人察覺的愛情事件正在進展。生活中,大事走遠了,小事就顯得突出起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兩個婆姨在街心罵起架來,罵得不可開交,很多人去勸阻。晚上,狗兒照樣忠誠地守護著莊戶人家的窯院,稍有響動,便努力地咬起來,聲音極為響亮。正當年的夫妻,在暖洋洋的土炕上恣意耕耘,從院門外面就能聽到婆姨全然不顧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早晨,公雞們照樣用高亢的歌聲爭先恐後地報告著新的一天來臨……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唯有玉蘭例外。
從紹平走的那天下午開始,她的生活節律就完全紊亂了,一宿一宿地睡不著,白天腦袋卻又昏昏沉沉,什麼事情也不想幹,什麼事情也幹不好。她的心像是浮在了半空中,不住地飄搖,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使它落到眼前實實在在的事情上來。手裡拿著一件東西,卻不知道拿這件東西要幹什麼;急匆匆來到窯洞,愣愣地站著,不知道要做什麼事情;有好幾次,因為發呆,灶火裡的火燒了出來,差一點兒把抱來的柴禾全部引燃。飯菜沒滋沒味,吃過飯也不願意收拾傢什,鍋碗瓢盆全部堆在鍋裡——這是玉蘭經常恥笑的懶婆姨的行為。
她在擔心出什麼事情嗎?她當然在擔心,但她擔心的好像還不是紹平出什麼意外,不是的。她擔心的是親手把兒子送出去這件事本身——這件事情太重大了,這是她整個一生當中最重大的事件,她的心無法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保持安寧。
看到婆姨們聚集在門外的井臺上耍笑,她沒有心思像往常那樣拿上針線活兒擠到她們中間去。大門緊閉著,有人在門外喊她,她推說有事兒,謝絕熱情的邀請,其實她當時正呆呆地坐在院子裡。
她要認真地想一想,為這個事件做出評估,賦予它一種理性色彩,讓自己相信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而做到這一點之前,她不能夠僅僅著眼於當下選擇的這件事本身,她必須追溯導致這件事發生以前的全部歷史。
石玉蘭在這裡所說的歷史當然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歷史,它僅僅是一個人的生命體驗,是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將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在精神空間裡敲出迴響的那種神秘的體驗。
任何人做的任何選擇實際上都不僅僅是個人的選擇。當一個人選擇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意味著這個人做出了生命的選擇,做出了生命歷史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這個人做出了家族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