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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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1984年天津與北京的冬天,想到那年我和丈夫剛結婚他就離我去了美國,留下我獨自在天津、北京。1984年的冬天十分漫長,在我記憶的螢幕上,我還能看見落盡樹葉的樹幹直指鉛灰色的天空,大地一片冰凍。所以當1985年3月的一個清晨,一陣清脆的鳥鳴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的心頓時充滿無盡的歡喜,從我在北京大學單身宿舍樓紅二樓的鏤花窗格看出去,兩隻小麻雀在寬闊的窗格上跳躍,小腦袋對著初升的太陽,小嘴不時地舔著梳理著柔嫩的羽毛。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著它們留在我床旁小書桌上的影子,那翹起的尾巴正好擋住丈夫剛從美國寄來的、我無比愛惜的、夾在小鏡框裡的彩照。相片上的他身著“萬里長城”的T恤衫,雙手叉腰站在華盛頓大學那象徵學校大門的兩座十八世紀哥特式巍峨、端莊的建築前面,學校的校旗與密蘇里州的州旗在藍天下飄揚,前方是一大片翠綠的草坪。相片背後的話語帶給我那麼多的歡樂和情思:
“讓那甜蜜的回憶帶給你慰藉和寧靜,讓那熱切的希望使你的生活充滿鳥語花香,由回憶而幸福,由希望而充滿信心和勇氣――相見美國。”
愛情真能將一個不善言辭的男生變成一個多情的詩人,從高中開始,我就愛上了他,然而,他彷彿要等到大學畢業後,才能知道他愛的人原來是我,於是彷彿天下所有的文字都不夠他使用。相片背後的落名處丈夫寫下“你的小船”。他把自己稱做小船(boat),把我叫作港灣(harbour),小船離去,做港灣的我多想隨他而去!我新婚的丈夫是我的愛,我少年時代的崇拜,今天生活的夥伴,我,怎能沒有他?
突然,一隻小麻雀沒站穩,從窗格上摔了下去,落在一夜間轉綠的草地上,我探出頭,目光正和受驚的麻雀對望,小雀黃褐色的珠子般的大眼,機靈警覺。
“哦,鳥,你是否帶來我海那邊新婚丈夫的資訊?詩人們都讚頌那衝破雨夜的海燕和南來報春的燕子,可我卻把你比作詩人思維想象的延伸,帶給我喜訊的幸運鳥!”
小雀繼續盯著我,似懂非懂。
“知道嗎,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我舉起床邊那一大疊用藍絲帶拴起來的美國來信。那貼著美國國旗郵票的簡易灰籃色信封,鋪展開來便是丈夫從太平洋彼岸寄來的熱情話語,字裡行間透露出在異國求學的激動與對留在國內新婚妻子的眷戀。他對我講只要心心相印,又何必朝朝暮暮?然而,有多少個夜晚,多少個清晨,我聽到身體激烈的鼓點,我多想自己的丈夫在我身邊,合二為一,心貼著心,臉靠著臉。
小麻雀最後盯了我一眼,突然箭一般地射向撒滿金色陽光的藍天,緊跟後面的是另一隻小雀,雙雙飛遠。
我,也跟那雙雙飛走的鳥雀一樣,四個月後飛到丈夫身邊。
從此,我們就忙啊忙,忙了學習,忙工作;忙了工作,忙孩子;忙了孩子,忙親戚。這些年來,我跑新加坡至少跑了二十趟,可從來沒有和丈夫一起來過。什麼時候這個忙,才有個盡頭呢?
我又想到美國。我在美國研究生院的七年生涯,我在華爾街的十年拼打,這十七年的經歷,使我眼中的美國像一個舉著兩個鐵拳頭的巨人:一個是民主,那是用來保護自己的,一個是鐵腕,那是用來打人的。美國變得如此真實,像一老友,又像一新知。在中國時,我的本科和研究生專業都是英美語言文學,這使我對美國的國情、歷史、文學流派、哲學思想、法律觀念、社會結構、種族矛盾、人的異化等等很熟悉,這些理論上的界定與我後來在美國求學求職求生的知識結合起來,培養了我看美國的“雙重眼光”:我既能看到美國社會閃光鍍金的一面,也能看到閃光下暗含的危機與劍影。我相信人的命運是自己創造的,我同時也相信任何的機遇既可以成為轉機也可以成為危機。我的命運因為好的轉機替我託著,我實現了我的美國夢,我有了一切我想要的。
現在,我累了。我曾經工作過好幾年的世界貿易大樓一號樓,也在2001年9月11日那個早晨,同著許多無辜的生靈,在煙火中倒塌消失。我心痛。剩下的,只有那些穿行在華爾街的記憶,那些讓我心跳的日子……
也許,正如很多年以前,當我的大老闆唐納德將公司的信用卡在我第一次亞洲之行的前夜交到我手裡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世界金融的大門向你敞開了。商業合同會一個個被拿下來,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個被忘掉。但是,那些包含在一個個合同裡的人情故事和職場道理,一定會長久地留在你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