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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比房脊還高,破銅爛鐵裡,竟然有一門卸掉了輪子的榴彈大炮。幾十個用毛巾捂著嘴巴的僱工,像螞蟻一樣忙碌著,有的在搬運輪胎,有的在分揀鋼鐵,有的在裝車,有的在卸車。牆角上,用舊水車的還帶著紅色膠皮墊圈的鐵鏈子,拴著一隻黑毛大狼狗。這條狗比勞改農場裡那些雜種狗要威嚴七倍。它的毛像打了髮蠟一樣。它的面前,擺著整隻的燒雞的咬了一半的豬蹄。看大門的人戧著一頭狗毛似的亂髮,雙眼混濁,一臉皺紋,細細辨認,竟像原大欄公社武裝部長的模樣。院子裡有一個熔化塑膠的爐子,爐膛裡燃著舊膠皮,半截鐵皮煙囪裡,冒著有些古怪氣味的黑煙,一團團的顆粒狀的煙塵,像燈心草一樣在地上滾動。前來售賣破爛的小商販簇擁著一臺地磅,與司磅的老頭兒爭爭吵吵。他認出了司磅的老頭就是原大欄供銷社的售貨員欒平。一個花白頭髮的人騎著一輛三輪車進了院,他竟是原郵電支局的局長劉大官,一個神氣極了的人物,現在,變成了老金的食堂管理員。他心裡越來越怯,獨|乳老金家大業大,買賣興隆,簡直是一個資本家了。他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站在院子裡發呆。但這時,在那棟簡易的二層樓上,一扇大窗戶被推開,獨|乳老金披著一件粉紅色的大浴衣,一手挽著頭髮,一手對他揮動。“乾兒,”他聽到老金肆無忌憚地說,“上來!”
他感到院子裡所有的人都注意著自己,渾身像撒了一把麥糠似的。他低著頭向樓房走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很不得勁,當然更不得勁的是胳膊,是蜷起來呢還是舒展開?是插在褲兜裡呢還是倒背在屁股後?當然,也可以像原蛟龍河農場場長小老杜一樣,睡覺時都把雙手卡在腰裡,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小老杜手卡雙臂胳膊肘子撐開著走路是因他有官職在身,可以用這種方式顯擺架子,藉以彌補他身矮體瘦的缺陷。上官金童算什麼?我簡直跟蛟龍河農場那幾頭閹割過的魯西大黃牛一模一樣,沒性,沒情,錐子紮在屁股上也頂多扭扭尾巴。是不是可以揮舞著雙臂,奔跑著前進呢?不行,那是天真少年的把戲,我已四十二歲,按說是抱孫子的年齡了。他最後決定還是垂著胳膊、塌著肩膀、低著頭,用勞改農場十五年中訓練出的方式走路,像一條捱了兩棍子的狗,夾著尾巴,灰溜溜的,低著頭但卻要左顧右盼著,走得風快,貼著牆根,活像一個賊。當他到達樓梯口時,他聽著老金在樓上咋呼著:“劉大官,劉大官,我的乾兒來了,你給加兩個菜!”院子裡,酸溜溜的小曲不知從哪張嘴冒出來:“孩子要想長得強啊,拜上二十四個浪乾孃啊……”
他沿著用木板釘成的簡易樓梯,戰戰兢兢地往上爬。他聞到樓梯上有一股濃郁的花露水的味道,羞怯地一抬頭,看到老金叉開腿站在樓梯口,正在望著自己,用脂粉塗白了的大臉上掛著嘲弄人的微笑。他不由地停住了腳,手指甲掐著樓梯的鋼管扶手,汗水把手掌的紋路鮮明的印在鋼管上。
“上來呀,乾兒子!”她收起嘲弄的微笑,殷切地呼喚著。
他硬著頭皮又往上爬了幾步,手脖子就被一隻柔軟的手抓住了。
樓道里很暗。他的眼睛不習慣。他感到不是跟著她,而是被她的氣味牽著,走進了一個妖精的洞|穴。
她推開一扇門,把他拉進去。房間裡一片光明,地上鋪著化纖地毯,牆上貼著桌布,天花板上垂掛下幾個用玻璃彩紙剪成的繡球。房間正中擺著一張辦公桌,桌上筆筒裡插著幾隻大毛筆。她笑著說:“都是裝樣子騙人的,我大字認不了一筐。”
上官金童侷促地站著,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笑道:“天底下有這種事嗎?有嗎,沒有,這是獨一樁。”
他抬頭望著她,正碰上她放蕩而多情的目光。她說:“兒子,別把眼珠子掉下來砸傷腳背,抬頭看著我,抬頭你是一隻狼,低頭便是一隻羊!天底下獨一樁的奇事,當孃的給兒子拉皮條。這老東西,虧她想得出來。你知道她怎麼對我說?——‘他大嫂子’”老金惟妙惟肖地摹仿著上官魯氏的腔調,“‘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喂他奶,只能救著他不死,可你不能喂他一輩子奶吧?’你娘說得對,老金俺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她拍著掩映在肥大浴衣裡的那隻獨|乳,說,“就算我打著滾浪,這寶貝也神氣不了幾天了。三十年前,你摸它的時候,用前幾年流行的話說,那時它正是‘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好時候,現在,它是‘過時的鳳凰不如雞’了。大兄弟,我是前世欠了你的,你也別管為什麼,我也不想為什麼,反正,俺這一身白肉,在文火上燉了三十年了,熟得透透的了,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