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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已經盛不住任何東西了。
有一天,麻邦來了。八姐你嗅著麻邦的酸辣味兒就知道他不是個好人。麻邦逼問你:“你吃什麼養得這樣好?”你封嘴如牆,保守著母親的秘密。麻邦在院子裡轉著,搜尋著,最後恨恨地走了。
你告訴娘,說:“娘,不要了,不要了。”
娘說:“八曼,娘豁出去了,娘不能眼見著孩子餓死呀!”
後來娘能經常裝回糧食了,娘說麻邦給拉磨的女人們果真戴上了“籠嘴”。那玩藝兒是用細柳條編成的,饅頭形狀,連鼻子帶嘴一塊罩住,四根繩襻兒系在腦後。這“籠嘴”由麻邦親手給女人們戴。他發明了一種獨特的結,沒人能系也沒人能解。戴上“籠嘴”後母親吞糧食就不容易了。
在那個飢餓的春天裡,司馬家大磨房裡的景象多麼奇特!一群骨瘦如柴的女人蓬頭垢面,嘴上罩著細柳條編成的籠嘴,肩上掛著麻繩,手把著磨棍,弓著腰,繃著腿,推拉著沉重的大石磨,走一步一探頭,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喘息不迭,糧食的香味刺激著,她們身上長出驢毛。磨聲隆隆,忽斷忽續,如悶雷在遠天滾動。麻邦手提藤條―――有時是藤條,有時是皮鞭―――在磨道里徜徉著,殘疾的腿使他的身體一歪一斜,忽高忽低。他半真半假地抽打著女人們的屁股,說你們好好幹,別偷懶磨滑。崔寡婦說:“麻邦麻邦,拉磨的驢卸了套也得餵它兩把乾草一瓢黑豆,我們是人吶!”麻邦說你們算什麼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崔寡婦說我們是餓的!麻邦說餓得著你們?不過,衝著你說了這些話,老子豁上犯錯誤,今晚下工時,每人賞你們一斤黃豆,回家煮了吃吧。不過,上官家的,你手段高明,就不必了吧?麻邦的眼睛青光閃爍,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偷糧食的招數高明啊,但看在你女婿魯立人的面子上,我饒了你,想當年他還是我的首長吶。
八姐,咱們平心而論,麻邦這個人其實也不能算壞,他的惡都在表面上,他的善卻深藏在心裡頭。據說我去勞改那些年裡,麻邦正經幫過母親幾次忙。母親揹著簍子走街串巷收破爛,有一次正碰上雷陣雨,下冰雹,一顆雞蛋大的冰雹把母親打暈了,多虧麻邦把她揹回塔前破屋。麻邦那時是村裡的警衛,拖著根梭標滿坡裡轉悠。轉悠轉悠,一頭栽倒水溝裡,死了,臉被鷹啄光了肉才被人發現,生前的威風不知哪裡去了。
八姐順著我家那條現在早已蕩然無存的衚衕,斷斷續續地往北走,多少往事湧上你的心頭,你是不睜眼看破了世上風情,人都說盲目人心如明鏡。你二十年裡沉默寡言,心中長存著愧疚,飯不吃飽你認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認為你不清新舊。其實盲人也有愛美之心,你心裡有我們凡夫俗子看不見的風景。你走在這條演出過數不清的悲喜劇的衚衕裡,歷史的味道撲鼻而來,歷史的聲音如浪濤湧起。日本人的馬蹄,鳥槍隊的驢蹄,司馬庫的騾蹄,蹄蹄都閃爍著寒光。那麼多的氣味,那麼多的聲音,繚繞在樹枝上。孫家啞巴的舊屋因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只在緊靠著河堤的地方,兀立著一道厚厚的土牆。八姐依靠著嗅覺,準確地從荒蕪的菜園子的野草叢中,掐下一朵苦菜花。苦菜花兒黃,苦菜花兒香。八姐嗅了一陣,就把花兒填進了口腔,嚼嚼,嚥了。八姐神秘,與幾十年前從滔滔的洪水中坐甕漂來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處。那個女人繁衍了司馬亭、司馬庫這樣的古怪新奇的後代,她坐甕飄來,又乘風而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身世如同死謎,何人能猜破?誰也猜不破。
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蕩春水邊緣上,水味清涼,她的腦海裡展開一片青琉璃。涼風迎面吹拂,鼓脹著她的襤褸衣衫。燕子和蜜蜂在河面上飛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涼森森的燕翅掠過她的面板。她仔細地、小心翼翼地傾聽著陽光落水的颯颯聲,生怕驚破春水的夢。她靜靜悄悄地蹲在水邊,將十指纖纖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著水的溫存與嚴肅,水的哀矜與蒼涼。幾隻小魚兒在河邊的淺水噼噼叭叭地吐著水泡兒,河蟹在河灘上爬行。她的腦海裡駛來了漲滿補丁大帆的木船,船漿咿咿呀呀,攪起河底陳舊的淤泥。船上的男人們穿著杏黃|色的油布褲子,唱著蒼涼的民謠,漸漸地遠去了。她把手從水中鄶緩又專注地提起來時,水珠沿著指尖滴回河中,叮叮咚咚,誇張了幾十倍的聲響。她掬著水,洗淨了臉,然後低聲地嘟噥著:“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我的姐姐們都會唱這支淒涼的歌謠,在那個古老的著名故事裡,獨佔了花魁的賣油郎可是個多情多義的種子呀,可見此賣油郎不是那個賣油郎。鄉間有一種禿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