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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就嘗不到這可怕的味道?屬於誰的誰珍惜,但我已經無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寶葫蘆、小鴿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減少,血管青紫,奶頭髮了黑,有氣無力地垂下來。
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親帶著姐姐們,大膽地鑽出了地窖,回到陽光普照的人間。我們家東廂房裡的麥子沒有了,驢和小騾沒有了,鍋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龕裡的瓷觀音成了無頭屍首。母親忘記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與八姐的猞猁皮小襖也不見了。姐姐們須臾不離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爛,一片片脫落,這些衣服使她們成了遍體癩瘡的野獸。上官呂氏臥在西廂房的磨盤下,啃光了母親臨下地道前扔給她的二十個蘿蔔,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母親進去看她時,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過來。她的臉皮像凍爛的蘿蔔,白髮糾纏成繩子,有的直豎著,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裡放出綠光。母親無奈地搖搖頭,把幾個蘿蔔放在她的面前。日本人——也許是中國人——留給我們的,只有半窖抽了黃芽的糠蘿蔔。母親絕望了,找出一個沒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著上官呂氏珍藏的砒霜。母親把這些紅色的粉末倒進蘿蔔湯裡。砒霜溶化,湯麵上漂浮著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氣味躥上來。她用木勺子攪著蘿蔔湯,攪勻了,盛起來,慢慢地倒,一線渾濁的液體,沿著木勺的缺口,嘩嘩地注到鍋裡。母親的嘴角怪異地抽動著。母親把一勺蘿蔔湯倒在一隻破碗裡,說:“領弟,把這碗湯端給你奶奶。”三姐說:“娘,你在湯里加了毒藥?
”母親點點頭。“要把奶奶毒死?”三姐問,“大家一塊死。”母親說。姐姐們齊聲哭起來,連瞎眼的八姐,也跟著哭。她的哭聲細弱,像只小蜜蜂,那兩隻又大又黑、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八姐是悽慘中的最悽慘,可憐中的最可憐。“娘,我們不願死……”姐姐們哀求著。我也跟著哼唧:“娘……娘……”母親說:“可憐的孩子們……”她大聲地哭起來,哭了好久,我們伴著她哭。母親響亮地擤擤鼻涕,把那隻破碗連同碗裡的砒霜湯,扔到院子裡。她說:“不死了!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母親說完,挺直腰板,率領著我們,走上大街,尋找吃食。我們一家,是村子裡首先出現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馬家的人頭時,姐姐們還有些害怕,幾天後便熟視無睹。司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親的懷抱裡,與我遙相呼應,母親曾指著那些人頭對他悄聲說:“可憐的孩子,好好記住吧。”
母親和姐姐們走出村子,在甦醒的田野裡挖掘那種白色的草根,洗淨搗爛,煮成湯喝。聰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穴,除了能捕到肉味鮮美的田鼠,還能挖出它們儲存的糧食。姐姐們還用麻繩編織了漁網,從水塘裡撈上苦熬了一冬變得又黑又瘦的魚蝦。有一天,母親嘗試著把一勺魚湯倒進我的嘴裡,我毫不猶豫地便吐了出來,並放聲大哭。母親把一勺魚湯倒進司馬家那個混小子嘴裡,他竟然傻乎乎地嚥了下去。母親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親興奮地說:“好了,這個冤孽,倒底能自己吃東西了。你呢?”母親望著我,說,“你也該斷奶了。”我恐懼地抓住了母親的Ru房。
在我們的帶動下,村子裡的人們出動了。田鼠們遭到了空前的劫難,接下來便是野兔、魚、鱉、蝦、蟹、蛇、青蛙。廣闊的土地上,活著的東西,只剩下有毒的癩蛤蟆和長著翅膀的飛鳥。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時長出,村裡的人大半都要餓死。清明節過後,鮮豔的桃花敗落,田野裡蒸氣嫋嫋,土地喧騰,等待著播種,但我們沒有了牲畜,沒有了種籽。待到沼澤地的水汪裡、圓形的池塘裡、湖邊的淺水裡都遊動著肥胖的蝌蚪時,村裡的人開始流亡。四月裡,所有的人幾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裡,大部分人又重返故鄉。樊三大爺說,這裡畢竟還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飢,別的地方連野草野菜都沒有。到了六月裡,有許多外鄉人也來到了這裡。他們睡在教堂裡,睡在司馬家的深宅大院裡,睡在廢棄的磨坊裡。他們像餓瘋了的狗,搶奪著我們的食物。後來,樊三大爺糾集村裡的男人,發起了驅趕外鄉人的活動。樊三大爺是我們的領袖,外鄉人也推舉出自己的領袖——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鳥的能手,腰裡彆著兩把彈弓,肩上斜挎著一個口袋,口袋裡裝著用膠泥捏成的泥丸,三姐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有兩隻鷓鴣在半空中追逐著交尾,他拔出彈弓,根本沒有瞄推,似乎是隨隨便便地射出—個泥丸,一個鷓鴣便垂直地落下來,恰好落在我三姐腳下。鷓鴣的頭被打得粉碎。另一隻鷓鴣驚叫著往空中鑽,那人又射出一丸,鷓鴣應聲落地。那人撿起鷓鴣,走到我三姐面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