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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反革命偷盜罪。偷盜國庫大米。
我很驚訝,我說:你為什麼要偷盜國家財產呢?
他說:家裡斷了糧,就算我餓死了,我兩個妹妹怎麼辦?
一種遙遠的悲傷像霧一樣籠罩在老知青的眼睛裡。劉義扔掉毛筆,身體坐得挺直,我聽見一個破碎的聲音從屋頂深處飄落下來:我一生都在逃避苦難,逃避是因為還有期待。我走過千山萬水,尋覓自由家園……這就是我寫詩的惟一理由。
6、批鬥
“文化大革命”那年,侯景賢勾結糧庫工作人員冒領國庫糧食,也就是犯了偷竊罪。這一年他15歲,被掛上黑牌子游街批鬥。他捱過許多打,就像路邊的一塊石頭,任何人都有權對他拳打腳踢。我的驚訝在於,他傷痕累累,居然沒有被打壞打殘,比方坐在輪椅上,落下後遺症、骨折、偏癱、終身殘疾什麼的。劉義解釋說:我自幼習武,家裡有個祖傳秘方,專治刀棍內傷,百治百靈。我連忙問他祖傳秘方是什麼?他說:早起喝自己小便。尿。
我們一起大笑,笑得都有些哽咽。
一次侯景賢被押回母校批鬥,老師還是那些老師,教室還是那間教室,他卻由當年的三好生變成少年犯。他的腿有些發軟,頭夾進褲襠,因為他知道臺下有他親愛的妹妹,她們是他惟一的親人。哥哥可以忍受一切拳打腳踢,但是卻無法阻擋射向妹妹心靈的利箭。他從前的班主任,一個曾經令他無比崇拜的女教師,咬牙切齒地揭發學生說:侯景賢為反動老子翻案,散佈其父曾在臺兒莊與日本人打仗的謊言。他十一歲就寫出反動詩歌《登山》,直接影射我們偉大的黨和毛主席……
那一刻,少年頭重腳輕,他想大聲爭辯,說明那不是事實,他父親確實上過抗日前線,負過傷,而他寫的詩歌是一首得獎的校園詩。他沒有撒謊,也沒有影射什麼,他是多麼願意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啊!但是沒有人聽他辯解,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那一瞬間,少年人聽見自己的靈魂轟隆一聲就跌倒在飛揚的塵埃裡。
另一次批鬥是在母親工作過的地段醫院。在少年人的灰色記憶裡,母親生前這座醫院保留著他們家庭最後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然而這一天少年人的天空註定要徹底垮塌。醫院人頭如潮,喇叭裡不斷響起火車一樣轟隆隆的革命口號。當他像只可憐的小狗一樣被押上臺來,臺下許多人就坐不住了,有人動口,有人動手,還有人又動口又動手。侯景賢看見兩個熟悉的阿姨,一個是醫生,一個是會計,她們都是母親生前的鄰居和同事。女醫生揭發侯家暗藏國民黨反動匕首,以圖變天之日對革命群眾實施階級報復。女會計則揪起他的頭髮,撕他的嘴,擰耳朵,興奮地尖聲嚷道:他狗爹是老反革命,他是小反革命,他狗媽是個*……
少年人渾身血液“轟”地點燃了,他瘋狂咆哮:我要殺人!殺你們全家!
會場沸騰起來,像火山爆發。一個阿姨奮力把他的頭按在地上,像強迫牲口飲水,另一個阿姨脫下皮鞋猛擊他的腦袋。侯景賢覺得腦門轟地一炸,一股滾燙的東西從鼻孔嘴巴里噴出來,跟擰開水龍頭一樣。然而這種東西不是水,也不是血,而是一種亮晶晶的液體,俗稱“腦液”,傳統說法就是腦子給打漏了。當然這不是嚴格意義的科學理論,否則我的朋友劉義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2000年,劉義在曼谷對我講出兩個阿姨的名字,那是兩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人,普通得好像草坪裡兩棵毫不引人注目的小草。劉義說,兩個女人都沒有好下場:一個在粉碎“四人幫”後進了勞改隊,另一個女兒遭輪姦致瘋。我仔細看看他的眼睛,然後問他:你還在被仇恨所折磨嗎?
他嘆口氣說:仇恨曾經改變我的一切,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復仇。但是後來我變了,尤其是當我經歷更大的苦難之後,我開始原諒了那些人。她們何嘗不是受害者呢?
劉義說他現在常犯頭暈,這是那個暴力時代留給他的終身紀念。
7、逃亡
1968年,知青轟轟烈烈奔赴農村邊疆,侯景賢也隨堂兄一道從昆明來到“外五縣”當知青。侯景賢原本不在下鄉知青之列,他失學已久,屬於社會青年,但是他更樂意下鄉,因為城市早已容不下他,那裡充斥著階級鬥爭的惡風險浪。許多年後劉義說:我必須離開城市,對我來說邊疆意味著自由。別人下鄉哭哭啼啼,好像下地獄,只有我心中充滿喜悅,那種感覺像什麼呢……像魚兒放歸大海,鳥兒飛出牢籠。
然而好景不長,一紙內地人保組(公安局)的通緝令飛往邊疆,通緝物件為“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