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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一個令中華民族臉上無光的醜女兒?母親是牙雕,女兒是泥塑。我相信這個問題遲早會有答案的。那鏡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沒的蜘蛛在上邊結了一些精巧的網路,網路上沾滿白色的灰塵。我岳母凝目歷史陳跡腦子裡想什麼?也許在追憶往昔的幸福歲月?但他們是否曾有過幸福歲月我可不知道。根據我的推論,一對能將夫妻關係保持數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靜的、能剋制感情的人,這樣的人終生體驗的幸福頂多是一種類似黃昏的、緩慢的、曖昧的、苦澀的粘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樣味淡色濁。而兩個結婚三天便離婚的人,一定是兩匹紅鬃烈馬,他們的感情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他們的感情能將他們周圍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頭,是熱帶風暴,是凌利的劍,是猛烈的酒頭,濃筆重彩,這樣的婚姻是人類的精神財富,而前者卻變成了粘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類的靈悟,又延緩了歷史發展的程序。所以我推翻我剛才的猜測:我岳母凝視歷史照片時並不是在追憶她逝去的幸福歲月,而很可能在回憶我岳父幾十年中讓她噁心的一樁樁惡跡。事實馬上就會證明我的猜測是準確的。
我又敲了一下門板,說:
“……您看怎麼辦好?是去追他回來,還是向學校領導報告?”
她沉默了一分鐘,絕對地沉默,連呼吸都屏住了,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發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樣,與她的年齡、她的身份、她的一貫的雍容華貴的作派極不相稱,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這使我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想不開像一隻煮熟的天鵝一樣,赤條條地懸掛在房間的某個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像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掛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帽子的釘子上?兩個太纖細,一個既纖細又矮,都無法承擔我岳母風華雪月的肉體,因此我的恐怖純屬多餘。但她這種嶄露頭角的啼哭的確令我膽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頻頻敲門的手段關閉她的喉嚨。
我並沒有單純敲門,而是一邊敲門一邊說一些疏通開導的話,我岳母此時是一團糾葛不清的駱駝毛,我必須耐心地用節奏分明的敲門聲和通經活絡的五加皮酒一樣的話語把她理順。我當時說了些什麼?大概說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嶺是他多年來的夙願,他是個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還說他的出走與岳母無關。我還說他很可能找到猿酒,為人類做出巨大貢獻,使豐富的酒文化更豐富,開創人類釀酒史的新紀元,為國家爭光彩,為民族長志氣,為酒國創利潤。我還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上猴山何覓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終都會回來,回到您的身邊與您相伴白頭到老。
我岳母尖叫著說:
“我不希罕他回來!我討厭他回來!我噁心他回來!他最好死在白猿嶺上!他最好變成一隻遍體生毛的猴子!”
她的話讓我毛骨悚然,冷汗從我的所有的毛孔中沁出。在這之前,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倆生活不和美,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摩擦,但絕對想象不到我岳母對我岳父的仇恨超過了貧農下中農對地主的仇恨,也超過了工人對資本家的仇恨。於是幾十年培養起來的“階級仇恨重於泰山”的信條頃刻間土崩瓦解。一個人恨另一個人竟能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這無疑是一種美,一種對於全人類的偉大貢獻。它多麼像一朵盛開在人類感情的沼澤地裡的紫紅色的、劇毒的罌粟花,只要你不想去動它,去吃它,它就是一種美的存在,具有善良友愛之花所無法比擬的魅力。
接下來我岳母開始傾訴我岳父的罪狀,簡直是字字血、聲聲淚。她說:
“他能算個人嗎?能算個男人嗎?幾十年來,他把酒當成女人,他開了用美女喻美酒的惡例,於是飲酒便具有性交的含義,於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性慾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懷上……”
“李博士,其實我並不是你的岳母,我終生未生育——怎麼可能生育呢——你的妻子,是我從垃圾箱裡撿回來的棄嬰。”
真相大白。我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你是聰明絕頂的人,博士,眼裡探不進砂子去。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這一點你一定早有覺察。正因為如此,我想我可以跟你成為親密朋友,對你傾訴衷腸。博士,我是女人,不是故宮大門外的石頭獅子,不是房脊上的鐵皮風信雞,更不是雌雄同體的低階腔腸動物。女人的慾望我都有,可是我得不到……我的痛苦有誰知曉……”
我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呢?”
“我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