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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斜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他懂什麼?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壓百姓、搜刮錢財之外還知道什麼?
“其實,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覺,這點小事吩咐給小的們就可以了。”
他尾在咱家背後說:“這狗孃養的孫丙,說起來也算個傑出的人物。有才分,有膽量,敢做敢當,是條漢子,怨他命不好,生長在高密這小地場,耽擱了施展才華。”
宋三站在咱家身後,聽起來好像要討咱家好感似地說,“老爺子您多年在外,不知道您這親家的底細,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雞巴上長了幾個痦子咱都清楚。”
這樣的人咱家可是見多了,狗仗人勢,狐假虎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但咱家也懶得揭穿他,讓他在身後絮叨著,也算是個動靜。
“孫丙是大才,出口成章,過耳不忘。這人可惜了就是不識字,否則,十個進士也中回來了。”宋三說,“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請了孫丙的班子去唱靈堂。
老秦是孫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孫丙的乾孃。孫丙唱起來就帶上了感情。這一帶感情不要緊,把那些靈前的孝子賢孫聽得肝腸寸斷不說,就聽到那棺材裡撲撲通通地響。把那些孝子賢孫和那些聽熱鬧的嚇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面如土色。
這不就是炸屍了嗎?只見那孫丙,走到他乾孃的棺材前,大模大樣地揭開了棺材蓋子,那個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來,眼睛裡精光四射,好像黑夜裡的兩盞燈。孫丙唱道:“叫一聲乾孃你細聽,為兒的唱一出《常茂哭靈》。如果沒活夠您就起來好好活,如果活夠了,聽完了哭靈您就上天庭。‘孫丙一張嘴,一會兒唱生,一會兒唱旦,一會兒哭腔,一會兒笑調,中間還摻上了各色各樣的貓叫,把個靈堂唱成了一個生龍活虎的大舞臺。孝子賢孫們忘了悲痛,看熱鬧的人也忘了還有一個炸了屍的老太太坐在棺材裡與他們一起聽戲。直到孫丙唱完了最後一句高調,在風箏尾巴一樣的餘音裡,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長嘆一聲,然後,像一堵牆似地,倒在棺材裡。這就是孫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孫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還能把活人唱死。
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個,被這雜種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計其數了……“宋三邊說著邊把身體探過來,從鍋沿上抓了一塊牛肉,滿臉都是無恥的嬉笑,”您老人家這炸牛肉裡有一股特殊的香氣——“宋三一語未了,咱家就看到這個雜種的身子往上一挺,腦袋上砰然開了一朵花,然後就一頭扎進了熱浪翻騰的油鍋裡。與咱家的眼睛看到這些景象的同時,咱家的耳朵裡也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巨響,隨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氣裡的硝煙氣味。咱家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槍。黑槍的目標當然是咱家,饞嘴的宋三當了咱家的替死鬼。
第十五章 眉娘訴說
只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裡,湧出了一群身穿五顏六色服裝,臉色青紅皂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裸著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著兩隻大腳,肩上扛著一隻猴子,手裡提著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裡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接著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咪嗚……咪嗚……咪嗚……”
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著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
過門奏罷,俺感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為官的還是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裡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