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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就在那一排。”
卜珍琪指了指中間靠前的那排椅子。程遠青感到卜珍琪手心又溼又冷,像一灘化了的雪糕。卜珍琪本能地抗拒著,不肯向前,程遠青拖著她,走到那排座位。
找到幼時看戲的位置時,程遠青示意卜珍琪坐下,自己退到暗處。
現在,偌大的禮堂裡,看起來只有卜珍琪一個人。她看著舞臺,開始哆嗦。距離是一種要命的東西,從這個位置看舞臺,角度和遠近都和她幼年時一模一樣,如果說這個禮堂在結構和細節上,和卜珍琪家鄉的禮堂還有若干差別的話,那麼當卜珍琪坐在這個硬而涼的椅子上,當她的視線穿越飄滿灰塵的空氣,落到空無一人的舞臺上的時候,冬眠的記憶就像蛇一樣復活了。是的,當時就是這樣的,父親坐在左邊,母親坐在右邊,她坐在中間……
有霹靂火光閃出,伴著隆隆的雷聲,卜珍琪恐怖地捂著自己的太陽穴,失聲叫道:“程博士,你在哪裡?我頭痛。嚇死人了,我要走。”說著,她就要從三排跑掉。
程遠青站起來,抱住卜珍琪。
程遠青的個頭自沒有卜珍琪高大,這樣摟抱在一起,對於程遠青是很吃力的。程遠青覺得卜珍琪如同雪人,瘋狂地把她身上的寒意傳達給任何靠近她的物體。包括她的冷戰,都像電波一樣播散著,連程遠青也不由得亂晃起來。程遠青囑咐自己要挺住,這是關鍵,她要和卜珍琪一道,把那悲慘的塵封往事,挖掘出來晾曬。
卜珍琪說:“我……不……怕……”那“不怕”二字吐出來的煞是吃力,但終究是說出來了。
程遠青說:“那就盯著舞臺看,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透過時空,卜珍琪看到了一幅至死不忘的場景。她的抖動變得越發粗大起來,好像鐘擺,牽扯著程遠青也搖來晃去。
“你看到了什麼?說出來。”程遠青指示。
“我不敢……”卜珍琪尖聲嘶叫,近乎歇斯底里。
程遠青說:“無論你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無論它原來對你是多麼可怕,今天都變得毫無危險性了。有漫長的時空阻隔在之間,你是安全的。”程遠青說的非常肯定,擲地有聲。
卜珍琪很信任程遠青,說:“好。我不怕。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舞臺,說:“我看到了帶著綠帽子的許仙……後來,我就大叫起來,我說,爸爸,你看許仙的綠帽子多好看啊,人家說他把綠帽子送給你了,把你的綠帽子拿給我看看……後來……”卜珍琪驚恐地四望,程遠青緊緊地抱住她,然後又鬆開,是的,對於一個成年人,擁抱只傳達力量和關切,傳達到了,就及時鬆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程遠青追問。
“後來,我媽媽就伸出手來堵我的嘴,我說,人家說許仙的綠帽子是你給的,媽媽,你還會縫帽子啊……後來,我就感到媽媽捂住我的嘴的手慢慢地鬆了,滑了下去,滑到她的身體兩邊,她的身體也滑了下去,倒在了椅子上……我大叫起來,媽媽媽媽,你怎麼啦?我的聲音很大,幾乎全場的人都聽見了。我說,媽媽,我不要你給許仙的綠帽子了,你醒來……我的話沒有說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這一次,不是媽媽捂住了我的嘴,是爸爸強有力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太有力量了,我也像媽媽一樣昏了過去……再後來,我醒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看見媽媽……聽說媽媽是和許仙一起死的,喝了苦杏仁裡提出的一種毒粉……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聽到有人說,就是這個小丫頭把她媽媽給羞死了……”
說到這裡,卜珍琪頹然跪倒在身邊的椅子旁,那裡,就是她母親的座位。想象中,母親依然在那裡微笑著看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程遠青一言不發。在一個人最紊亂最艱難的時刻,有的時候,只需要一個一言不發的陪伴者。任何語言都是蛇足。當卜珍琪再次抬起頭來,程遠青看到淚眼悽蒙的慘白的臉,但臉上的神氣已是成熟女人。
“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當眾羞辱了她。我就是殺害我媽媽的兇手。我父親在的時候,我用對父親的報答,掩蓋了自己對母親的愧疚。這麼多年以來,我拼命地進步,在學業和仕途上的奮進,我以為是為了我的父親,其實,骨子裡是要掩蓋對殺害母親的自我罪責。後來,父親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繼續奮鬥和生存的目標。我只好在心中把他幻化成神,以為他在冥冥之中和母親在一起,我所有為了讓他高興的事情,母親也會有知,也會快慰。後來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覺得這是對我不孝的報應。我其實一直在等它,我等它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