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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爹穿著一身便服,只是隨意披了一件斗篷,連個隨從都沒有帶。我忽然間發現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姑爹,這幾年我們見面總是在瑞慶宮,姑爹一般都穿得不多。而幾次出門,身邊也必定前呼後擁。像這樣披著斗篷孤身而至,彷彿一個尋常鄉紳的姑爹,已經見得少了。
可當年在咸陽宮裡,冬日午後,姑爹往往就從瑞慶宮這樣步行過來,他剛處置完國事見過了內閣大臣,便進來和姑姑說話。遇到我在院子裡堆雪人,姑爹就會抄著腰把我夾起來,在我的大呼小叫之中,把我抱進屋裡。
那時候王琅多半是在讀書,他總是隔著窗戶看過來,眼神幽暗難解。
現在往回想,其實也並不太難解,王琅眼神裡,是有一點嫉妒的。
福王雖然已經足夠受寵,但得寵程度,不及我十分之一。皇上疼任何一個兒子,都是當藩王來疼,唯獨疼我,是將我當作他的親生女兒。我想他是將他對早夭長公主所有的疼愛,都傾注到了我身上,在他心底,或許我就是長公主,就是他和姑姑唯一的後代。或者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希望我一世無憂,一世天真的那個人。
然而也是他親自毀掉了我的天真,又成全了我的戀慕。
我想這就是我和姑爹、姑姑最大的不同,在我心裡,情永遠擺在前頭,但他們心中,情永遠都在第二位。
在這一瞬我不禁就想到了王琅,我暗自希望將情放在第二,並不是一個好太子、好皇帝必須學會的本領。
一直到看著姑爹隨意扭開銅鎖,這才知道宮門根本未曾鎖嚴。然後我就駕輕就熟地動了起來,服侍著姑爹在炕邊坐好,又倒了杯中的殘茶,就好像我懂事之後慣做的那些工作一樣,一直到提起炕邊的銅壺我才發覺,雖然炕是熱的,爐子卻沒有點燃,銅壺裡也是空的。
將咸陽宮裡的物事維持得再好,這裡畢竟也有六七年沒人住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回不來。
我放下銅壺,轉過身尷尬地衝姑爹笑了笑,低聲說,“姑爹,回瑞慶宮再喝茶吧。”
姑爹嗯了一聲,他迴轉過頭,拿起了炕頭那雙做到一半的鞋,忽然問我,“你姑姑走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
我姑姑去世的時候,姑爹人還在瑞慶宮裡處置他的國事。姑姑去得很快,從發病到走,連一天都沒有到。上一刻人還好好地,這雙鞋做到一半,站起身來要舒展舒展筋骨,下一刻人就倒下去,此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她還是撐得住,一直咬著牙不肯閤眼,直到姑爹趕來,拉著他的手說了一聲“照顧好王琅”,又告訴王琅,“照顧好你爹”之後,她讓我到她身邊去,斷斷續續地叮囑我,“你要開開心心,你要……姑姑去見你大伯了……我對不起他們……”
這一番話,姑姑說得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然後她再也不曾開口,當天夜裡就閉了眼睛。
姑爹沒有見證到她的離世,他一見到姑姑那個樣子就暈了過去,是王琅做主,由太醫令親自用針將他喚醒,他才聽到姑姑的遺言。他甚至連姑姑的葬禮都沒有參加,昏昏沉沉發了一個多月的熱,一直到兩三個月後,才能勉強視事。我們一度擔心,天家要連失帝后,而王琅年紀還小,主少國疑,恐怕女金人會乘機南下。
他也從來都沒有問過姑姑臨終時候的事,自從他痊癒以後,蘇岱這兩個字一下就從宮廷中消失了,一直到三四年之後,姑爹才會很偶爾地提起姑姑。用的語氣,也從來都好像姑姑還生活在咸陽宮中一樣。
但我記得很清楚,姑爹的第一根白頭髮,就是在那三個月中長出來的。
姑姑去世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平靜,她暈迷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即使在睡夢中也捂著心口。太醫根本束手無策,我和王琅、陳淑妃、皇貴妃等一大群人都守在屋裡,到了半夜,她捂著心口動彈了很久,最後終於沒了氣。
我躊躇了很久,想著是騙姑爹為好,還是說實話為好。
然後我望著姑爹,想到就是他一生坐擁天下美色,風流到老,我的心腸忽然又硬了起來。
“姑姑是半夜走的。”我說。“走得不大安生。”
姑爹一下就捂住了眼睛,他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鞋墊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沙啞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是誰下令將這咸陽宮維持原樣,連冬日裡的炭火,都供奉如常?”
我不由就是一驚。
我還以為,這命令出自姑爹,只是他本人不願承認姑姑已經去世的訊息,因此自己不提。卻沒有想到聽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