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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終於對完賬的時候,輪月已經緩慢地步到天空的一處停下了,溫柔地把絹緞般的光滑鋪開。
我生氣地看著點著那個名字“木離離”。現在的小孩子,完全不想到因為自己疏忽大意不交學費給別人造成的麻煩!
第二天點名的時候,我刻意留意了這個叫做木離離的女孩。她穿著一條很普通的棉布裙子,身形清瘦,頭髮黑得像被芝麻籽油抹過,直直地披掛下來,眼睛極黑極亮,蒼白安靜的氣息在她的周身彌散。
看到是個纖瘦的女孩子,我倒有些不忍心責備她了。
於是我在下課前輕輕說了句:“沒交學費的同學,趕緊交到我這兒來。”
也許她只是一時大意,看她那麼容易受驚的樣子,沒必要嚇著她。我在心裡暗暗地說。
沒想到一連幾天,她都沒把學費主動交來。
不僅不交學費,她還總在我的語文課上走神。
我在語文課上講元稹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是我最喜歡的詩,裡面有種痴絕的味道。半山腰上的中學早晨被濃霧籠著,靠窗的幾個座位淹沒在霧中。
那個女孩,木離離,她正盯著窗外的榕樹,明顯沒有在聽我講課。我心裡莫名升起一陣惱怒。
我走下講臺,在她的課桌前輕輕釦叩了叩,她一驚,收回眼神,可還沒等我再站上講臺,她又開始走神了。
“木離離。”
“啊。”她有些慌亂地站起來,把桌上的書本碰到在地上。
班上的同學鬨堂大笑。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表情,長髮中其中有幾縷不小心飛起來蓋住鼻尖,我忽然又有些不忍心。
我嘆了口氣,說:“放學來我辦公室一趟。”
辦公室裡早早地空了,一摞摞學生本子壘起來,擋住了我看向木離離的視線。我只看得到她一弧尖尖的下巴,上翹起的嘴唇,和青青的遠山眉。
若干年前我讀《全唐詩》,讀到一句“眉如遠山”,我無從想象像遠山一樣的眉毛是什麼樣的,現在一見到這個女孩,我忽然知道了,就是像她的眉毛這樣,顏色青黛,條縷順滑,微微上
揚。
我咳嗽了一聲:“木離離。”
那頭她卻絞著衣角,急急地說:“老師,我知道的,學費。我爸爸媽媽正在鬧離婚,他們沒有時間管我。過兩天我一定會把錢送過來。”她不敢抬頭,加上一句,“就晚兩天。兩天。”她刻意在兩天上加重了音。
她垂著頭,神情無辜清亮。我心底的氣忽然就消了。
半晌,我聽見自己平靜地說:“沒關係。”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後,我才發現,我捏著的鋼筆在一份重要的單據上洇出大片大片的墨水,報廢了。
桌上光影明暗,空氣寂如塵埃,我用鋼筆咔咔一下一下地敲打桌子,不知道為什麼,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了我空空的心上。
週末早晨,我到縣城東邊買宣紙。我愛用翰墨宣紙來寫字,一個一個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爬滿宣紙時,我總是有一種滿足感。用一些瑣碎的事情來填滿時間,使它不知不覺就過去,是對付時間帶來的無力感的重要手段。
我騎車穿過城。濃夏的斷壁牆頭上都是旺盛的茵茵碎草,間隙中長出黑泥土,清晨露珠瑩亮,細細沾滿荒草、廢牆和爬山虎的尖尖,萬物生長。
路過一條深深的巷子時,我忽然看見了那個女孩,木離離。
我停下車來。
她緊緊跟在一箇中年男人身後說著什麼。男人不等她,大步流星地走,因此她的腳步有些踉蹌,從側面拽著男人的衣角,繼續急急地說,男人卻粗暴地一把推開了她,不耐煩地回頭往我的方向走來。
我仔細看了看男人。眉眼和她很相像,只是佈滿了不得志的潦倒神色。
看著女孩孤苦的背影,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鋪上了一層苦澀,尖利的苦澀扎得我有些疼。這就是她不交學費的原因嗎?
女孩頓了頓,然後委屈地跑開了。
很久以後,她在巷子裡奔跑的背影成為慢動作,一幀一幀地在我心裡回放。
女孩穿著薄裙,是皺皺的軟棉布料,服帖地貼著她的小腿,小腿修長如青竹,她跑起來,頭髮左右散散地擺動,手臂光滑,不自覺地輕觸腰間,有時候頭低下來看路,脊背直直的,但身體裡還有些羞澀的萌發的味道,陽光水靈靈地暖著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