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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突飛猛進,有人把蝸牛的基因植到綠蘿裡,造出這種新品種──這不是我這種坐在辦公室裡臭編的人所能知道的事。我知道的是,坐在這些綠蘿下,就如坐在藤蘿架下。這種藤蘿架可以蔓延數千裡,人也可以終生走不出藤蘿架,這樣就會一生都住在一道綠色的走廊裡,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這不是不能實現的事:只要把人的基因植到螞蟻裡,他(或者她)覺得自己是人,其實只是螞蟻;此後就可以在一個盆景裡得到這種幸福,世界也會因此變得越來越新奇。……我回頭看看“棕色的”,在綠蔭的遮蔽下,顯得更棕了。她吭吭哧哧地和一些三角恆等式糾纏不休。這是初中二年級的功課,她已經有三十五歲了。我不禁啞然失笑:以前我以為自己只有些文學才能,現在才發現,作踐起人來,我也是一把好手。我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聰明──而且我現在還是迷迷糊糊的。我就這麼迷迷糊糊地回家去睡覺──再不睡實在也撐不住了。
第十五章
天終於晴了。在霧濛濛的天氣裡,我早就忘了晴天是什麼樣子,現在算是想起來了。晴天就是火辣辣的陽光──現在是下午五點鐘,但還像正午一樣。我從吉普車裡遠遠地跳出去,小心翼翼地躲開金屬車殼,以免被燙著,然後在沾腳的柏油地上走著。遠遠地聞見一股酒糟味,哪怕是黑更半夜什麼都看不見,聞見這股味也知道到家了。這股餿臭的味道居然有提神的功效。聞了它,我又不困了。
我宿舍的停車場門口支著一頂太陽傘,傘下的躺椅下躺著一個姑娘,戴著墨鏡,留著馬尾辮,穿著鮮豔的比基尼,把曬黑了的小腳翹在茶几上。我把停車費和無限的羨慕之情遞給她,換來了薄薄的一張薄紙片──這是收據,理論上可以到公司去報銷。但是報銷的手續實在讓人厭煩。走過小橋時,下面水面上飄著密密麻麻的薄紙片,我把手上的這一張也扔了下去。這條河裡的水是乳白色的,散發著酒糟和淘米水的味道。這股水流經一個造酒廠,或者醬油廠,總之是某個很臭的小工廠;然後穿過黑洞洞的城門洞──我們的宿舍在山上,是座城寨式的仿古院子──門洞裡一股刺眼睛的騷味,說明有人在這裡尿尿。修這種城門洞就是要讓人在裡面尿尿。門洞正對著一家韓國燒烤店,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在燒烤店的背後,整個山坡上滿是山毛櫸、槭樹,還有小小的水泥房子。所有的樹葉都沾滿了黑色的粉末,而且是粘糊糊的──葉子上好像有油。山毛櫸就是香山的紅葉樹,但我從沒見它紅過;到了秋天,這山上一片茄子的顏色。這地方還經常停電。為了這一切──這種宿舍、工資,每天要長衣長褲地去上班,到底合算不合算,還是個問題。
我現在穿的遠不是長衣長褲。剛才在停車場上付費時,我從那姑娘的太陽鏡反光裡,看清了我自己的模樣。我穿著的東西計有:一條一拉得領帶,一條很長的針織內褲,裡面鼓鼓囊囊的,從內褲兩端還露出了寬闊的腹股溝,和黑毿毿的毛──還有一雙烤腳的皮鞋,長衣長褲用皮帶捆成一捆背在了背上;手裡還提著一個塑膠冰盒子。那個女人給我收據時,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可見別人下班時不都是這種穿著。她的嘴角鬆弛,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不很年輕了。但這不妨礙我對她的羨慕之情。看守停車場和我現在做的事相比,自然是優越無比。
我的房子在院子的最深處,要走過很長的盤山道才能走到。這是幢水泥平房,從前面走進門廳,就會看到另一座門,通向後院。這兩道門一模一樣,連門邊的窗戶也是一模一樣。早上起來,我急匆匆地去上班,但時常發現走進了後院。後院里長滿了核桃樹,核桃年復一年落在地下,青色的果殼裂開,鋪在地下,終於把地面染得漆黑。至於核桃堅果,我把它掃到角落裡,堆成了一堆。這座院子的後牆鑲在山體上,由大塊的城磚砌成,這些磚頭已經風化了,變成了堅硬的海綿。但若說這堵牆是古代遺留下來的,又不大像。我的結論是:這是一件令人厭惡的假古董──牆上滿是黑色的苔蘚。在樹蔭的遮蔽下,我的後院漆黑一團。不管怎麼說罷,這總是我自己的家。每當我感到煩悶,想想總算有了自己的家,感覺就會好多了。
不知你見沒見過看停車場的房子──那種建築方頭方腦,磨磚對縫。有扇窗子對著停車場的入口,窗扇是橫拉的,窗下放著一張雙屜桌,桌子後面是最好的發愣場所;門窗都塗著棕色的油漆,假如門邊不掛牌子,就很容易被誤認為收費廁所。這房子孤零零的,和燈塔相似。
日暮時分,我走到門外,在落日的餘暉下伸幾個懶腰,把護窗板掛在窗戶上,回到屋裡來,在黑暗中把門插上,走進裡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