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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
既然看透了世界的實質是“一場大夢”,人生也不過至多是“三萬六千日”,這麼些個“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真的“著甚幹忙”?心安處,天南海北何處不是吾鄉?他的文人生涯過得實在是瀟灑極了。
參禪採藥,開荒種地,胸中無拘無束,筆下更是搖曳多姿。當年準備用來大濟蒼生的經天緯地之才掉轉方向劈頭打來,傾洩到這紙上還真是不得了:汪汪洋洋魚龍夭矯——“蘇海”,真是個最最恰當的形容。大海里,再多的痛苦都可以稀釋得一派肆意,一派從容,一派浩蕩。
後世腐儒嘵嘵不休爭論著蘇詩蘇詞,竭力想挑些刺,硬著頭皮說他不守規矩,萬事自出心裁——格律能束住東坡嗎?連大宋一朝的筆墨紙硯幾乎都容不下呢。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些夫子自道的文字,說的不僅僅是詩詞文賦。
流吧,流到哪裡算哪裡:流到書案,書家五體投地;流到畫室,畫家目瞪口呆;流到梵宮禪院,故弄玄虛的禪僧大德啞口無言;流到樹皮草根,經年的醫家對著蘇軾隨手寫下的藥方若有所失;更是浩浩蕩蕩出入三教,八面逢源……
甚至流到一塊三層肥豬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噴噴的“東坡肉”,直到如今依然熱氣氤氳。
蘇軾不可遏制的大才,終於流成了一段後人無法想象,更無法企及的神話。
而神話的主人,卻在經受著一次次的流放。
流放旅程裡,蘇軾欣欣然觀賞著一處處天地間的景色奇觀;實在沒有特別的風光,他就隨便拉個趕路人,纏著他說幾段軼事笑話,一起喝幾碗薄酒。
微醺裡,斜倚著一塊光滑些的石頭,他得意地微笑著: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是啊,站在最高處看來,天底下哪有不好人呢?
不過都是匆忙的過客,不過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不過都是悲劇的主角。“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糾纏其間,這只是你自己站得不夠高啊。
無邊的苦難裡,何不快快活活過完餘生呢?
真的快活嗎?
為什麼你一再嘲笑自己一肚皮都是不合時宜呢?為什麼一次次別人提及朝中事務時總微微搖頭呢?為什麼常常還是忍不住,用你那特有的幽默諷刺遠在中原的大人先生們一下呢?
你是以為和從前放肆的評論相比,這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玩笑嗎?難道你不知道你的眼光越來越犀利了,你的話越來越接近他們不敢道破的真相了嗎?你真以為自己是個局外人嗎——
你難道不知道往往局外人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越是能使得對弈雙方都惱羞成怒嗎?
難道你不知道朝裡那些走馬燈般來去的新舊大人們越來越心黑手辣了嗎?你不發覺自己已經越貶越遠了嗎?你不知道你寫的“九死南荒吾不悔,茲遊奇絕冠平生”會令多少人恨得牙癢癢的嗎?
你都已經貶到天涯海角了啊,下一步還能貶到哪裡呢?
當然,你一定知道,否則你怎麼會連酒都不敢多喝了呢?——眾人眼裡頹然於酒席歌舞中的你,真的醉了嗎?矇矓的,似醉非醉的眼裡,看到了什麼呢?
現在你堅持的,儘管不再是當年自視為宰輔之器時當仁不讓的責任,但做了文人,是不是也決不能沒有文人的獨立和尊嚴呢?
你真的甘心只做個優秀的文人嗎?險惡環境裡,你努力地修水利,興教化,教蠶桑,是不是你對苦海眾生能做到的最大最實在的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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揀盡寒枝(5)
你乞求的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
午夜夢迴,你會為了自己那世人羨慕不已的智慧自豪嗎?
為什麼你心愛的兒子滿月,你會寫這麼一首詩呢:“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難道這僅僅是刺那些王公大人們一下嗎?
你知道的,希望兒子普普通通,不要像自己這樣太聰明的歷史上有阮籍;你不會知道的,八百多年後,另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不願意孩子繼承自己的事業,那就是看來風格與你完全不同的魯迅。
是啊,聰明真不是項幸福的稟賦啊。用個我們時代的比喻:如果世界在普通人眼裡是座美輪美奐的豪宅,而你卻從華燈精飾裡看到了電線凌亂的三合板,從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下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