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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裡喂他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後的小院子去,忽然在牆角上發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牆上的大黑貓去了,伊於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掘的決心了。伊終於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還是臨蓐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麼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隻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淒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牆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裡面也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料果不錯。伊為預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裡,又將大的也捺進箱裡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於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閒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裡,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⑷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裡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裡會給我打呢。”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麼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並非因為他們配合,是因為他們嚷,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於是不由的就說出模稜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牆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於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裡的一瓶青酸鉀⑸。
一九二二年十月。
□註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⑵廟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日或規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⑶《無雙譜》:清代金古良編繪,內收從漢到宋四十個行為獨特人物的畫像,並各附一詩。這裡借用來形容獨一無二。
⑷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僕人,也用以稱一般的“聽差”。
⑸青酸鉀:即氰酸鉀,一種劇毒的化學品。
〔《吶喊》〕
社戲⑴
我在倒數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後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麼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面麼?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於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麼園,戲文已經開場了,在外面也早聽到鼕鼕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