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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船到上海,我由鍾書的弟弟和另一親戚接到錢家。我們到辣斐德路錢家,已是黃昏時分。我見到了公公(我稱爹爹)、婆婆(我稱唔娘)、叔父(我稱小叔叔)、嬸母(我稱四嬸嬸),以及妯娌、小叔子、小姑子等。
圓圓在船上已和乘客混熟了,這時突然面對一屋子生人,而親人又只剩了媽媽一個,她的表現很不文明。她並不撲在媽媽身上躲藏,只對走近她的人斬絕地說“nonnon!”(我從未教過她法語),然後像小狗般低吼“rrrrrr……”卷的是小舌頭(我也從不知道她會卷小舌頭)。這大概是從“對門太太”處學來的,或是她自己的臨時應付。她一歲零三個多月了,不會叫人,不會說話,走路只會扶著牆橫行,走得還很快。這都證明我這個書呆子媽媽沒有管教。
大家把她的低吼稱作“打花舌頭”,覺得新奇,叫她再“打個花舌頭”,她倒也懂,就再打個花舌頭。不過,她原意是示威,不是賣藝,幾天以後就不肯再表演,從此她也不會“打花舌頭”了。錢家的長輩指出,她的洋皮鞋太硬,穿了像猩猩穿木屐;給她換上軟鞋,果然很快就能走路了。
她從小聽到的語言,父母講的是無錫話,客人講國語,“對門太太”講法語,輪船上更是嘈雜,她不知該怎麼說話。但是沒過多久,她聽了清一色的無錫話,很快也學會了說無錫話。
我在錢家過了一夜就帶著圓圓到我爸爸處去,見了爸爸和姐妹等。圓圓大約感覺到都是極親的人,她沒有“吼”,也沒喊“nonnon”。當時,錢家和我爸爸家都逃難避居上海孤島,居處都很逼仄。我和圓圓有時擠居錢家,有時擠居爸爸家。
鍾書到昆明西南聯大報到後,曾回上海省視父母,並送爹爹上船(由吳忠匡陪同前往藍田師院),順便取幾件需要的衣物。他沒有勾留幾天就匆匆回昆明去。
我有個姨表姐,家住上海霞飛路來德坊,她丈夫在內地工作。她得知我爸爸租的房子不合適,就把她住的三樓讓給我爸爸住,自己和婆婆妯娌同住二樓。她的媽媽(我的三姨媽)住在她家四樓。
我爸爸搬家後,就接我和圓圓過去同住。我這才有了一個安身之處。我跟著爸爸住在霞飛路來德坊,和錢家住的辣斐德路很近。我常常帶著圓圓,到錢家去“做媳婦”(我爸爸的話)。
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因蘇州已淪陷,振華的許多學生都逃難避居上海,她抓我幫她在孤島籌建分校。同時,我由朋友介紹,為廣東富商家一位小姐做家庭教師,教高中一年級的全部功課(包括中英文數理等———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畢業)。我常常一早出門,飯後又出門,要到吃晚飯前才回家。
爸爸的家,由大姐姐當家。小妹妹楊必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早出晚歸。家有女傭做飯、洗衣、收拾,另有個帶孩子的小阿姨帶圓圓。小阿姨沒找到之前,我爸爸自稱“奶公”,相當於奶媽。圓圓已成為爸爸家的中心人物。我三姐姐、七妹妹經常帶著孩子到爸爸家聚會,大家都把圓圓稱作“圓圓頭”(愛稱)。
圓圓得人憐,因為她乖,說得通道理,還管得住自己。她回到上海的冬天(一九三八年)出過疹子。一九三九年春天又得了痢疾,病後腸胃薄弱,一不小心就吃壞肚子。只要我告訴她什麼東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著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邊玩,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一次,我的闊學生送來大簍的白沙枇杷。吃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聽著看著都會覺得好吃。圓圓從沒吃過。可是我不敢讓她吃,只安排她一人在旁邊玩。忽見她過來扯扯我的衣角,眼邊掛著一滴小眼淚。吃的人都覺得慚愧了。誰能見了她那滴小眼淚不心疼她呢。
這年(一九三九年)暑假,鍾書由西南聯大回上海。辣斐德路錢家還擠得滿滿的。我爸爸叫我大姐姐和小妹妹睡在他的屋裡,騰出房間讓鍾書在來德坊過暑假。他住在爸爸這邊很開心。
我表姊的妯娌愛和婆婆吵架,每天下午就言來語去。我大姐姐聽到吵架,就命令我們把臥房的門關上,怕表姐面上不好看。可是鍾書耳朵特靈,門開一縫,就能聽到全部對話。婆媳都口角玲瓏,應對敏捷。鍾書聽到精彩處,忙到爸爸屋裡去學給他們聽。大家聽了非常欣賞,大姐姐竟解除了她的禁令。
鍾書雖然住在來德坊,他每晨第一事就是到辣斐德路去。當時,籌建中的振華分校將近開學。我的母校校長硬派我當校長,說是校董會的決定。她怕我不聽話,已請孟憲承先生到教育局立案。我只能勉為其難,像爸爸形容的那樣“狗耕田”。開學前很忙,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