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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易明堂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回到十二三歲的年紀,在自家後院裡亂跑。
院子裡有棵玉蘭樹,枝繁葉茂,翠綠枝頭點綴繁星一樣的潔白花苞,從初夏一直開到十一月,一棵樹就能讓整個庭院時常縈繞芬芳的氣味。有時候花開得多了,玫姑便要領著兩個妹仔拿竹竿套鐵絲圈把高處的花朵絞下來。花朵掉了一地,她們再低頭一朵一朵地撿,衣裙柔軟,隨身而動,再一仰頭,笑意盈盈,那種時候,彷彿整個院子都是軟的香的潔白的美。
玫姑的屋子就在玉蘭樹下,鑲嵌著透亮的藍色玻璃,每塊玻璃上都繪有蘭草,那蘭花也是千姿百態,妖嬈多姿,間或蝴蝶昆蟲,眼睛翅膀都被燒成靛藍銀紅,顏色與顏色之間,有觸目驚心的張力。
他夢見自己跑到樹下使勁搖樹幹,想將白玉蘭都搖下來,表妹說想要穿玉蘭花做手環,他想給表妹選開得最美最香的花,還想一個手環頂什麼用,他要表妹頭上脖子上腳踝上全掛上花,那定然舉手投足全是馨香。
“又搞什麼啊少爺,讓花兒們好好長樹上不行嗎?”
有人笑罵了他一句,他一回頭,他爹跟玫姑雙雙站著,玫姑端著托盤,上面一個小巧的竹編屜籠,笑若春風。
“我給表妹攢花呢。”他理直氣壯地大聲道。
玫姑笑得彎了腰:“哎呦,多大點的小東西,就曉得討姑娘歡心了。”
他爹想笑卻忍著,板著臉做出一個不太成功的訓人姿態:“學正經的東西不見得靈光,這些玩意倒無師自通,丟人。”
“丟什麼人,”玫姑白了他爹一眼,“要我說,單憑這點就比你強。”
他爹沒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玫姑笑著朝他招手:“花兒且放著不會跑,快來吃蝦餃,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笑嘻嘻地跑過去,不客氣地揭開屜籠蓋子,裡頭果然躺著三隻雪白玲瓏的蝦餃,皮晶瑩剔透,裡頭紅白相間,紅的是蝦仁火腿,白的是肉餡乾貝,一個個飽滿圓潤,光潔如玉,單單是看著就賞心悅目。
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被他爹拍開,罵:“馬騮轉世呢你,急什麼,洗手去。”
他一想也是,於是跑開便要洗手,轉頭又不放心囑咐:“姑姑,你幫我看著別叫人偷吃了啊,尤其是旁邊那位易師父,矜持點好不好,你看他的樣子比我還饞。”
“臭小子說什麼呢……”易師父伸手想抽他,玫姑攔著,笑道:“放心吧,快去,包管誰也不讓碰一下。”
他跑開了幾步,卻莫名其妙地心裡一酸,一回頭,光線璀璨到炙熱,他爹與玫姑的身影隱沒其中,漸漸消融。
他停了下來,沒有追過去,沒有尋找,彷彿即便是在夢中也明白,這是註定了的,誰也改變不了的離別。
沒有人能穿過這道光,就如沒有人能伸出五指抓住它們一樣,光線宛若流水,逝者不可追,這個事實他早已銘刻在心,哪怕這一刻光陰倒轉,場景輪換,然而他心裡還是清清楚楚,過去了的便是過去了,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麼而改變,不會因為你眷戀而流連。
也因為這樣,他在夢中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哭得心神俱傷,像極一個孩子。
醒過來時,他感到眼角猶有淚痕。
易明堂第一個反應是抬手去擦。
但其實沒有流淚這回事,他所有的悲慟與懷念彷彿都埋在軀體之下,埋藏在無人能及的肉體深處,連他自己都發掘不了,哪怕神志昏迷,他的身體也不肯做出哪怕一點示弱的反應。
“醒了醒了,快點去同告訴大佬。”
有誰囑咐了一句,又有誰應了一聲,接著傳來跑出去的腳步聲,過不了多久,又傳來好幾個人進房間的聲音,一下擁到他床頭。
被窺視的感覺令易明堂勉強睜開眼,他發現自己渾身被包紮妥當,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廂房內,房內光線不錯,陳設不算奢華,但目之所及也算樣樣精細,彷彿
進來的這幾個人以當前一個胖子為尊,哪怕已經入冬,胖子依舊怕熱,身穿一件單薄的綢衫,頂上幾個釦子不扣,肥碩的脖子上戴著一塊墨色青龍翡翠。
同樣的墨色翡翠扳指也出現在他大拇指上,他笑得純良而無害,一張胖臉帶有天生的親和力,張嘴便道:“易先生,易先生能聽得到我講話嗎?”
易明堂微弱地點點頭。
“太好了易先生,你總算醒了,我叫人請來的番鬼醫生講你只要醒了就代表人沒事,傷都可以慢慢養,人能醒過來最緊要,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