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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秀娥被稱為潘四太太,但她心裡明白,她這個四太太原本不該叫四太太,只能叫四姨太。
可民國肇造,永珍更新,省城裡上流社會的男人娶的原配都不叫原配,只叫大太太,打頭的原配既然已經有了號,那麼底下的二三四便順順當當,一溜排開。
潘家的先生自命風流又好趕時髦,外頭看是省城裡頭一批裝電燈電話的人家,內裡自然也是頭一批將姨太妾室改口叫太太的人家。他家的原配大太太恨得牙癢癢,可她出身舊式大家庭,嫁了潘家銘才放了腳,平生最怕旁人嘲笑自己不新潮,又兼對潘先生總有舊式女子出嫁從夫的思想,哪怕滿心不願也只得點了頭。
關秀娥入了潘家後,潘家便湊齊了四個太太。四個太太相處,也並非全然雞零狗碎,沒有好處,至少掌燈時分吃過晚飯搓麻能湊足人。大太太坐北朝南,二三四太太沿順時針方向坐好,一人一角,人數剛好。有一次搓到興起忘了時間,待自鳴鐘響了十下,四個太太才驚覺坐了這許久,於是各自罷了手,人乏肚餓,廚子卻下了班,二太太要吩咐老媽子買宵夜來吃,叫省城走街串巷賣餛飩的過來,精緻的牡丹朝陽雕花黑漆食盒裡,揭了蓋,四小碗餛飩擺了正好,多一碗都不行。
看著這四碗小餛飩大太太就笑了。她說,好在我們潘先生只娶了三房妾室,再多一房可不行了,麻將桌擠不下,餛飩碗放不下,連這宅子裡也住不下。我們現在這樣四個人作伴可不是絕了,沒聽說好事都跟四字連一塊嗎,四角俱全,四平八穩,四季常春,四世同堂,哎呦呦,正正好。
大家都笑了,關秀娥跟著笑得千嬌百媚,心裡卻呸了一聲,粵語中四跟死諧音,二三太太是無所謂,只有她排行第四,整天被人死太太,死太太地叫,晦氣不晦氣?四有什麼好?別以為她讀書少就不曉得幾個成語,差三錯四、朝三暮四、欺三瞞四,拉三扯四這些怎的不說?
再講了,娶三房姨太太算什麼好事?那不過是大太太自己給自己面子,哄自己玩兒的說辭。她還沒到人老珠黃的年紀,銀盤似的臉龐,身段略有些豐腴卻也凹凸有致,再加上家底足,嫁妝多,脖子上手腕上常掛些好首飾——那可是現如今花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好物件,襯托得一身富貴氣十足。
然而大太太長得再富貴也無用,潘先生左擁右抱是天性,好比貓一定要偷腥,老鼠一定要偷吃。她沒法可想,便只好寄望於將納進門三個美嬌娥湊足了數,潘先生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然而就連這點,她自己也曉得不過是痴人說夢一廂情願,男人像潘先生這樣的,生下來就是生意遍佈東南亞,鋪子開到馬六甲的“得利潘”貿易行的大少爺,什麼也不用幹每月也有大把銀元入袋。他就算是不識美色,也有的是美色想識他。這不,家裡四角麻將還沒分輸贏呢,外頭已經聽說花錢如流水去捧新近做文明戲的戲子去了。
關秀娥是無所謂,她嫁給潘家銘做姨太太,就好比其他鄉下妹入工廠做工或入大戶人家裡頭做丫鬟一樣,左右不過是做事討生活。她一個鄉下妹當初身無長物來省城,不找事做,難不成餓死自己?
她長得美又有腦子,天生曉得察言觀色,長袖善舞。再加上從小在粗糲蠻荒的鄉間長大,從小什麼腌臢事沒見過,早早就沒了少女該有的淳樸單純。長到十來歲花骨朵一樣,卻惹來叔叔的垂涎。鄉下可沒那麼多講究,父親糟蹋親生女兒的都有,關秀娥對男人野狗一樣貪婪的目光向來不自欺欺人。於是,在她被叔叔拖入僻靜的田地裡壓在身下時,她抽出割稻穗的鐮刀,毫不猶豫捅了對方好幾下。
第一次見人血,她也是驚恐萬分的,然而驚恐到了極點,反而逼出了天性中的薄涼來,由這薄涼又生出從容淡定,她迅速判定形勢,決定好怎麼善後。她收拾好自己,狠踹了叔叔幾腳後便沒再理會那個在血泊裡掙扎的畜生,放著他在那野地裡,不用多久就會自己把血流盡,再入了夜,血腥味自然會招來豺狼,壓根不用她多補幾刀。隨後關秀娥沒事人一樣回了家,如常餵豬燒火做飯,她一邊燒火一邊思考自己的人生,再次確定了自己活著就如貨物,整個人生其實是一眼望到頭的,不是被爹孃賣,就是被別的誰糟蹋,更有可能糟糕的事會一起來,然後便是無窮無盡的貧窮困苦,生一大堆孩子,在繁重的勞作中日復一日,一直到死。她想明白後,連夜收拾了一個簡單包袱,貼身藏了兩塊大洋和她孃的陪嫁銀鐲子,包了頭往臉上塗了灰,換下地穿的粗布衣裳,就這樣孤身一人逃離了村,踏上了來省城的路。
因為這張臉,她沒少遇上不懷好意的人,然而也因為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