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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宅就在大明宮的東偏,宅子所在本來只是長安城一百一十坊中的一坊,位於長安城東北角,北面附著禁苑苑牆,東面附著夾城城牆,因著這個緣故,也沒有居人,置了官署,築成了入苑。後來玄宗皇帝因寵愛諸子,不欲諸王遠離膝前,才改建為大宮,分為十院,因號十王宅,後來又住進六位王子,遂有了今名。後來十六王又各生了子,便又建了百孫院。人口滋而宅院逾繁,十六宅的名字卻沒有再變過。

這十六宅與其他王宅大體是相似的,也有官屬,也有侍讀,不同的是除了一名總押的內侍外,各宅還有一名押宅的內侍,事無大小皆由此押宅使主持,諸王是百事不須經心,又不須出閣為家國出力,(此前諸王可以出任諸州刺史)只管優遊歲月,以終天年,真可稱得上個壺中仙境!

只是神仙也有思凡的時節,對於這些骨子裡流著馳縱天下的血液的龍子龍孫們來說,十六宅的宅子不管從外面看上去是多麼的富麗雄壯,它都太小了。他們所寄望的,並不是有一天繼統嗣位,君臨天下——他們想跳出來,不再做宮沼裡的豬龍,他們甚至寧願去做林間的麋鹿!

據史料所載,在天寶年間,諸王為著兒女的婚嫁便不得不將了錢去賄賂韓國夫人、虢國夫人(楊貴妃之姊),好使他們慈愛的父皇能夠想起膝前還有這麼一群兒女。後來安祿山犯闕,宅內諸王男女一時屠盡。肅宗返京,卻還是不改父之道。代宗、德宗之後,宦官權重,除了當朝天子的子孫,那些個疏遠的便真個化龍成豬,甚至連兒女婚嫁的物件也操在押宅使之手。

李吉甫相憲宗,便曾上言當鄭重其事。當他的兒子李德裕相文宗,便直言十六宅之置,乃玄宗自以諸王定內難得位,遂“疑忌宗室”,可謂“幽閉骨肉,虧傷人倫”,實乃“百年弊法”,當使“宅內年高疏遠者出閣,且任以諸州上佐,使攜其男女出外婚嫁”,以為國家維城。文宗仁心,遂下制書,諸王以次出閣,授上州刺史、上佐;十六宅縣主,以時適人。事未施行,左軍中尉王守澄不樂,罷李德裕相,事便中止。

鄆王李溫便是在十六宅生長的,作為光王之子他從來就沒有受到過多少正經的禮遇。作了天子之子,他所享有的自然比此前多得多了,可他還是不喜歡這個所在。而在他父皇疾病不坐朝的這一個月裡,他的“不喜歡”便全部化作了惶恐,父皇要是有了萬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龍袍還是屠刀!

在這些天裡,李溫無論坐立行止,都在努力回憶最近一次見到父親的情景,他是否有過什示意,只是自己沒有留意來?他愈是想那情景便愈發叵測起來,盡隨著他的願意而變幻,在他渴望相信父親對他有過示意時,在他記憶中父親那張嚴肅的臉也似乎漸漸給裡層的笑意淹沒了,甚至開始對他說些親切的話。而在他沮喪時,父親總是背過身去,由著他長久地匍匐在地上。最後他也糊塗了,模糊了真假。

五更鼓響,鄆王宅寬大的房間裡已有了一些浮光,李溫突然從臥榻上彈坐起,額上以及豐厚的兩頰上盡是汗珠,稍怔之後,他極快地從左腕退下念珠,手指撥動,嘴裡喃念起《金剛經》來。他念的極快,卻又字字清晰,到後來甚至有了些頌唱之腔。更鼓止了,汗珠與驚悸也從他寬闊臉額上消失,不久,他便停了下來,念珠回到了腕子上。目光移動,落在了一側的琵琶上,便長身抱在懷裡,撥動弦子,一會,嘴裡便輕輕地哼唱起白樂天的《秋思》來——

病眠夜少夢,閒立秋多思。

寂寞餘雨晴,蕭條早寒至。

鳥棲紅葉樹,月照青苔地。

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

曲漸漸終了,李溫依舊痴痴呆呆地抱著琵琶,他幽怨的琵琶聲引起了草蟲的共鳴,一時間屋內、院外都是喓喓、嘁嘁之聲。這時一個小巧的身影悄悄出現在了李溫身邊,她腳上只是一雙錦襪,又小心地躡著,所以真個連鳴蟲也沒有察覺。她走到李溫身前,用她的袖子輕輕地搵了搵李溫的眼下,然後挨著坐下了,垂著眼睛一起發呆,沒過多久,她便不由得抬起頭打了個哈欠。

“同昌,父王又吵著你了!”

李溫輕輕把女兒往腋下一攏,同昌抬眼看著父親,把兩頰鼓了起來,笑了一下,又用手指扣了一下琵琶。李溫心領神會地把她抱到懷裡,又重新抱起琵琶。拿著女兒的手一邊慢慢地撥絃,一邊輕輕地慢唱,這曲調他們都很熟了——

琵琶宮調八十一,旋宮三調彈不出。

玄宗偏許賀懷智,段師此藝還相匹。

自後流傳指撥衰,崑崙善才徒爾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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