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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了很多,從南到北,從山到海,從孟春拂面的微風,到仲夏的汪洋狂雨,再到黃葉、到夏秋之交多變的暖涼,間中穿插著各類古今奇聞異事,全在他言語中一一化為鮮活的畫面,變成觸手可得的感覺。
如夢似幻,竟記不大真切,只記得隔天醒時,身上傷處已悉數敷了藥,身覆一條溫軟蠻氈,昨夜冷得透骨的土炕不知何時燃起,徹夜未熄。那男人將熱氣騰騰的餐食置在炕上三尺短案頭邊,輕聲細語地招呼她起身用早飯。
他好吟詩,也好作詩,她沒讀過一天書,卻能精準捕捉到他詩中流露的情緒,他驚異於她的天賦,便教她讀書寫字。
整個冬天,他都待在這破舊的客棧中,客棧裡的東西也隨之奇蹟般一件件長了出來,來客也一併多了起來,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她知道這是他的手筆,卻問不出他這麼做的理由,索性便不問了,只當是老天有眼,賜她一場飛來橫運。
隔年開春,她的新樓落成,男人道:“有詩云,‘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如就叫個風醉樓?”
“這詩有些諷刺意味,好麼?”她皺著眉頭問。
“好,怎會不好,就該狠狠地刺一刺才好。”他撫掌笑道。
自那以來,他不定哪時就會到風醉樓來,而她總是備著一罈酒,一罈新釀的酒,對坐,斟酒,聽他說些樓中瑣事,或是江湖傳聞,又或是故事話本。
他好像總有講不完的故事,道不完的傳奇。
有時又一連幾個月,甚至大半年都不見蹤影,只在風醉樓落成的那日,才姍姍來遲。
對,只有這個日子,他一定會來。
——
她已不記得昨夜喝了多少酒。
一夜無夢。
醒來時人在裡屋,身上是溫暖的棉被蠻氈。
她釀的酒極好,飲多了隔夜也不會頭疼。可她卻寧願額前有那絲絲縷縷的痛,這樣也許不至忘記昨夜相談的細節。
每一個細節,她都貪心地想要記得。
起身更衣,洗漱罷了,一個個盤問夥計,結果還是沒什麼不同,都說不知他幾時走的。
某種意義上,他的確像個說書人,來此只為說他的書,其它一概不理。
若是看得見就好了。若看得見,她便能直視他一雙眸子,詰問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曖昧神光;若沒有,也好,只當他善心發作,天降神恩,還報了這一世便罷。
——
微雨淅淅。
泥濘鄉道走了許久,來到大道上,雨打穿梢,樹影掠動,一時豁然開朗。
“還有幾里路?”江晚山側耳問道。
“您好生歇著罷,還遠呢。”劍童宋竹君聞言抽了幾鞭,又教這幾匹馬跑得快些。
“聽不出來麼?”
“什麼?”
“馬蹄聲。”
“馬蹄聲?”宋竹君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扯了扯韁繩,使馬慢下來一些,才確認無誤,哭笑不得道,“您這是久坐無聊,特地消遣小的呢?在馬車上自然有馬蹄聲。”
宋竹君說完這話,笑容驀地僵在臉上。
他果然聽到了馬蹄聲。
不是因為他的耳朵突然變得靈敏了,而是因為那聲音愈發清晰。
這意味著有別的馬匹正在逼近。
宋竹君猛地一勒韁繩,駿馬長嘶。
他的面前,不知何時冒出來一匹通體烏黑的矯健駿馬,一聲嘶鳴,隨來人攔在路中央。
馬上一人,身形枯瘦,一襲黑打扮,戴一頂蒙紗斗笠,身披蓑衣,腰掛一柄樣式奇詭的長劍。
宋竹君正欲下馬交涉,江晚山一把將他攔住。他已被這些來路不明的人追殺了有一陣子,深知與他們根本說不上幾句稱得上行之有效的話。
果然,那人一言不發,起身就是一劍,那長劍“滄”一聲出鞘,猛然破風而來,劍勢凌厲,劍法奇詭,看不出是哪派路數。
江晚山飛身出來,拈一片道旁新葉,冷眼看著他的劍襲來。
這等實力行走江湖已是綽綽有餘,假以時日,也許能闖出些名堂。
可惜他要來殺江晚山。
再添十倍也未必能得手。
被細雨沖刷得碧綠的新葉夾在二指當間,抬手置於山根之前,一手半遮面。
一聲輕嘆。
那指間綠葉瞬時出手!半個呼吸間,那片綠葉已經染上紅絲,陡然墜在泥濘裡,一絲血汙也被雨水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