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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全社幾千人打著火把,電筒上山來了。大夥比當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財還歡鬧,火把下電筒上的黃腫面孔一個個笑走了樣。學生們也跟來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第一次有力氣走路。學生們都不知什麼是肉罐頭,問他們的爹媽,爹媽們也說從來沒吃過,小日本吃的東西,賴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們走到凌晨便到達了。天微明的時候,山裡的鳥叫出曲調,人們身上都被汗和露水塌得精溼,沒一個孩子鬧瞌睡。
史書記披著舊軍衣上裝,一身汗酸氣,和一群幹部們佈置領罐頭的方案。各大隊站成隊伍,由一個代表進洞去把罐頭箱往外傳。
史書記象在軍隊一樣,領頭喊勞動號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號子喊。過不多久,見史書記和他媳婦一點也不臊,越喊越響亮,便慢慢跟上來。他們一邊喊史書記軍隊上學來的勞動號子,一邊把罐頭箱手遞手傳出來。太陽昇到山樑上的時候,他們把山洞搬空了,這才覺出耗盡了最後的體力。
“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豐收!”史書記在累癱的人群邊上走動著。“再鼓一把勁,把裡面的皮靴子也搬出來,咱就在這兒分罐頭!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們再次站立起來,靠頭天的榆錢、槐花、鍋盔草給身體進的那點滋補,又開始第二輪的搬運。裝皮靴的紙板箱已漚爛了,裡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綠皮靴,上面的黴有一錢厚。人們用身上的衣服把黴搓下去,下面的皮革還沒朽掉,尤其那厚實的膠皮底子,夠人穿一輩子。人們把多日沒洗過的腳伸進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過他們都相互問:你穿錯鞋沒?
第九個寡婦 七(3)
所有人都發現他們穿錯了鞋:兩腳都穿著右邊的鞋。問下來他們明白這一倉庫的皮靴都是右腳的。他們猜日本人專門造出右腳的鞋來給左邊殘肢的傷兵。又想,哪兒就這麼巧呢?鋸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廠出現了破壞份子?最後他們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腳的靴子分開入庫,左腳的靴子還不定藏在哪個山的山洞裡,就是一個倉庫讓中國人搜尋到了,也穿不成他們的鞋。
人們說他們偏偏要穿不成雙不結對的鞋,中國人打赤腳都不怕,還怕“一順跑兒”的鞋?!於是他們全惱著日本鬼子,轉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腳,不久暑熱從那靴子裡生髮,凝聚,蒸著裡面長久舒適慣了,散漫慣了的中國農民的腳。史春喜笑嘻嘻地邁著悶熱的“侉侉”響的步子,檢閱著正在分罐頭的各個大隊。他的腳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歡那步伐和腳步聲。人們一點也不打不吵,沒人罵髒話,罐頭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產隊,又分到了各家各戶。他站成一個標準、漂亮的立正,兩個腳尖卻是都朝一個方向;他這樣立正向人們說:“我希望大家細水常流,啊?別一頓把恁些罐頭全吃了!咱要靠它堅持到麥收!”
葡萄抱著她分到的三個罐頭,看著春喜也會象老漢們那樣從菸袋裡挖菸草,裝煙鍋,她心就柔融融的化開了:他裝煙的手勢和他哥一模一樣。他穿著“一順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個老婆兒說什麼笑話,幫她挎起裝了五個罐頭的籃子往山下走,老婆兒的孫子孫女前前後後地繞在他身邊。
不少人說得先吃一個罐頭才有力氣走二十里路。他們找來鍬、鎬,砸開了罐頭,有人不對呀,聞著不香嘛。
從砸開的鐵皮口子裡冒出的是白的和綠的醬醬。日本鬼再吃得奇異,也不會吃這東西吧,大夥討論。一個人用手沾了一點白醬醬,聞了聞,大叫一聲:“這是啥肉罐頭?這是油漆!”
沒一個人走得動了。孩子們全哭起來,他們爬的力氣也沒了。賀村的人想起什麼了,叫道:“美蔣特務劉樹根呢?快斃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藥死咱哩!”
人們這才想起劉樹根來。他的陰謀可夠大,差點讓大夥的腸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點,史屯整個公社的人都毀了。他們到處找劉樹根,人人的拳頭都捏得鐵硬,他們已經在心裡把幾十個劉樹根捶爛了。這個兵痞,壯丁油子,從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畝賴地就盼著美蔣打回來。人們說:捶爛他!剁了他!給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鍋炸炸!……哎呀,那可費油!多少日子沒見過一顆油星子了!
劉樹根就是沒了。他家窯洞上了鎖。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沒了。人們不知道,劉樹根那天得了五個罐頭的獎勵,回到家找刀開了一個罐頭,當場昏死過去。老婆又潑冷水又扎人中,他醒過來說:“村裡人馬上就要來了,他們非捶爛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說:“你也不知那罐頭裡裝的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