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言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下姑媽家的生活是這樣過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時才三點鐘,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到山腳下河裡去洗澡,有時在晨霧瀰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還滾動著露珠。早晨他有時喝完咖啡,就坐下來寫論文或者查閱資料,但多半是既不讀書也不寫作,又走到戶外,到田野和樹林裡散步。午飯以前,他在花園裡打個瞌睡,然後高高興興地吃午飯,一邊吃一邊說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媽們呵呵大笑。飯後他去騎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讀書,或者陪姑媽們坐著擺牌陣。夜裡,特別是在月光溶溶的夜裡,他往往睡不著覺,原因只是他覺得生活實在太快樂迷人了。有時他睡不著覺,就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在花園裡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這樣快樂而平靜地在姑媽家裡住了一個月,根本沒有留意那個既是養女又是侍女、腳步輕快、眼睛烏黑的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從小由他母親撫養成長。當年他才十九歲,是個十分純潔的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湊巧,那年夏天的昇天節①,姑媽家有個女鄰居帶著孩子們來作客,其中包括兩個小姐、一箇中學生和一個寄住在她家的農民出身的青年畫家。
①基督教節日,在復活節後四十天,五月一日至六月四日之間。
吃過茶點以後,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遊戲。他們叫卡秋莎也參加。玩了一陣,輪到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聶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總是很高興,但他從沒想到他同她會有什麼特殊關係。
“哦,這下子說什麼也捉不到他們兩個了,”輪到“捉人”的快樂畫家說,他那兩條農民的短壯羅圈腿跑得飛快,“除非他們自己摔交。”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們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著,敏捷地同聶赫留朵夫交換著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邊跑去,她那漿過的裙子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聶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願讓畫家捉到,就一個勁兒地飛跑。他回頭一看,瞧見畫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兩條年輕的富有彈性的腿靈活地飛跑著,不讓他追上,向左邊跑去。前面是一個丁香花壇,沒有一個人跑到那裡去,但卡秋莎回過頭來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頭示意,要他也到花壇後面去。聶赫留朵夫領會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壇後面跑去。誰知花叢前面有一道小溝,溝里長滿蕁麻,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腳踏空,掉到溝裡去。他的雙手被蕁麻刺破,還沾滿了晚露。但他立刻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好笑,爬了起來,跑到一塊乾淨的地方。
卡秋莎那雙水靈靈的烏梅子般的眼睛也閃耀著笑意,她飛也似地迎著他跑來。他們跑到一塊兒,握住手。①
①在這種遊戲中,被追的兩人在一個地方會合,相互握手,表示勝利。
“我看,您準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說。她用那隻空著的手理理鬆開的辮子,一面不住地喘氣,一面笑眯眯地從腳到頭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這裡有一道溝,”聶赫留朵夫也笑著說,沒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竟向她湊過臉去。她沒有躲避,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這是幹什麼”卡秋莎說。她慌忙抽出被他握著的手,從他身邊跑開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兩支已經凋謝的白丁香,拿它們打打她那熱辣辣的臉,回過頭來向他望望,就使勁擺動兩臂,向做遊戲的人們那裡走去。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間的關係就變了,那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青年同一個純潔無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關係。
只要卡秋莎一走進房間,或者聶赫留朵夫老遠看見她的白圍裙,世間萬物在他的眼睛裡就彷彿變得光輝燦爛,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更逗人喜愛,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滿歡樂。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不過,不僅卡秋莎在場或者同他接近時有這樣的作用,聶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而對卡秋莎來說,只要想到聶赫留朵夫,也會產生同樣的感覺。聶赫留朵夫收到母親令人不快的信也罷,論文寫得不順利也罷,或者心頭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悵也罷,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他可以看見她,一切煩惱就都煙消雲散了。
卡秋莎在家裡事情很多,但她總能一件件做好,還偷空看些書。聶赫留朵夫把自己剛看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