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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在城裡唸書的寶貝女兒靈靈。
西安解圍的頭一天傍晚,白鹿村一個在城裡做廚工的勺勺客回到村裡。他一走進白鹿鎮就被人們圍住,紛紛向他詢問被圍期間城裡的情況兒;他苦不堪言地應對幾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裡又遇到同樣的圍堵和同樣的詢問;他急慌慌走進家門,在院子撞見老孃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村民們又趕到院裡來打聽探望。勺勺客哭喊說:“媽呀!我只說今輩子再見不了你哩!”白嘉軒和母親白趙氏妻子白吳氏先後三次到這個勺勺客家裡來打問靈靈的訊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話:“沒有見靈靈。”
接著兩天,白鹿村在城裡當廚工的、做相工(學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車的,以及少數幾個做生意開鋪子的人,都先後回到村子來探望父母妻兒,帶回並傳播著圍城期間大量駭人聽聞的訊息:戰死病死餓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計其數,屍體運不出城門洞子,橫一排豎一排在城牆根下疊摞起來。起初用生石灰掩蓋屍首垛子,後來屍首垛子越來越多,石灰用盡就用黃土覆蓋,城市裡瀰漫著越來越濃的惡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廁糞尿都滿溢位來,城郊掏糞種菜的農人進不了城,城裡人掏出糞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裡。從糞堆上養育起來的蛆蟲和屍首垛於爬出的蛆蟲在街巷裡肆無忌憚地會師,再分成小股兒朝一切開著的門戶和視窗前進,被窩裡鍋臺上桌椅上和抽屜裡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蟲在蠕動。蛆蟲常常在人睡死的時候鑽進鼻孔耳孔和張著打鼾的嘴巴,無意中咬得一嘴蛆膿滿口腥臭。
白嘉軒問追了所有從城裡回到村裡的人,都說沒有見過靈靈。那些令人起雞皮屹塔又令人噁心嘔吐的傳聞,使四合院裡的生機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吳氏,後是老孃白趙氏,接著是白嘉軒自己,都在兩天裡停止了進食,靈靈的幹大鹿三的飯量也減了一半,孝文和媳婦雖然還有部分食慾卻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圍的第四天,孝文媳婦向婆白趙氏請示早飯做什麼?得到的是“做下誰吃?”她就沒有再進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數字,隱含著“事”。仙草三天不進食,精神卻仍然不減,一會兒去紡線,棉線卻總是繃斷,一會兒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網戳破了。白趙氏乾脆站在鎮子西頭的路邊無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續到又一個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聲“靈靈娃呀,就從炕邊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婦聞聲奔過來扶救。白趙氏還站在鎮子西邊的路口等待。白嘉軒從上房明間走進廂房時,孝文抱著母親大聲呼叫,孝文媳婦正從後纂上拔針刺人中。仙草”哇“地一聲哭出來,從孝文的懷裡掙脫出來撲向白嘉軒,接著被兒子和兒媳安撫著躺下來。白嘉軒說:”照看好你媽。我進城去。“
城裡人吃早飯時,白嘉軒踏進皮匠二姐夫的鋪面門。二姐以為來了顧客,迎到櫃檯邊才發現是鄉下弟弟,就驚呼歡叫起來。白嘉軒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靈靈兒進入屍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會如此平靜地吃早飯,也不會開鋪門賣貨。他坐到椅子上還是忍不住問:“靈靈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說,像是看出了弟弟的驚詫,反而用輕淡的語調說,“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東北牆根下,大得要裝下一萬多死人。”白嘉軒啊了一聲,證實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話不是胡編冒吹。“我昨個黑間挖了一夜坑,今個黑間還得去挖。”二姐夫說,“靈靈兒前兩天也是挖坑,昨兒後晌又改換去抬屍首了。一邊挖一邊埋。好些屍首只剩下骨頭架子,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一混子裝到架子車上拉去埋了。”白嘉軒對這些事已經麻木,只抱怨說:“二姐二姐夫你倆人也真是涼涼性子!咋就想不到叫靈靈回鄉下去?她婆她媽都三四天水米不進快急瘋了!”“兄弟你這人原來不糊塗會想事的嘛!你想想靈靈在我這兒能出啥事?萬一出點事我還能不給你說?娃沒回原上就是娃平安著哩嘛!”皮匠姐夫說,“你咋連這點竅道都翻不開?”二姐說:“開圍頭一天我就催靈靈回去,娃說學校裡不放假,要按虎將軍的緊急命令列事,挖萬人坑,抬埋死人,清掃滿街滿巷的髒物。”白嘉軒悲苦他說:“一家人連火都不燒了。”正說話間,白靈走進門來叫了一聲“爸”就站住了,她看見了父親一雙紅腫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軒一揚手就抽到她的臉上:“為你險忽兒送了三個人的命!”白靈捂著臉分辯說:“爸你打我我不惱。可我託兆海爺爺給你捎回話去了呀?”白嘉軒這時才知道鹿泰恆早已來過城裡看望上學的孫子兆海。他這時才認出站在靈靈旁邊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兒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證實說:“話是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