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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德老漢嘴裡冒出一股青煙,散發著皮肉焦灼的奇臭氣味。冷先生一邊擦拭刀具一邊說:“放開手。完了。”隨之吹熄了燒酒碗裡的火苗兒。秉德老漢像麻花一樣扭曲的腿腳手臂鬆弛下來,散散夥夥地隨意擺置在炕上一動不動,口裡開始淌出一股烏黑的粘液,看了令人噁心,嘉軒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這時候,秉德老漢漸漸睜開眼睛。四個人同時發現了這一偉大的轉機,同時發現了微啟的眼瞼裡有一縷表示生命迴歸的活光,像是陰霾的雲縫洩下一縷柔和的又是生機勃勃的陽光。三個人同時驚喜地“哦呀”一聲,不約而同地轉過溢著淚花的眼來看著冷先生。冷先生還是慣常那副模樣,說:“給灌一點涼開水。”三個人手忙腳亂又是小心翼翼地給那個闊大的嘴巴灌了幾勺開水,秉德老漢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抓住冷先生的手說開了笑話:“哎呀!冷侄兒!我給閻王爺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鉤哩!猛乍誰一把從我手裡抽奪了毛筆,照直捅進我的喉嚨。我還給閻王爺說‘你看你看這可怪不了我呀’!原來是你。”三個人流著眼淚笑出了聲。秉德老漢嗔怪老伴說:“還不快給先生拾掇茶飯——”白趙氏帶著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離去了,灶間傳來很響的添水的瓢聲和風箱聲。
冷先生坐下也不說話,接過嘉軒遞給他的秉德老漢的那把白銅水煙壺就悠悠吸起來。白趙氏端來一隻金邊細瓷碗,裡面盛著三個潔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個手勢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堅決拒絕。白趙氏還想說什麼體己關照的話,秉德老漢的手腳隨著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劇烈,眼裡的活光很快收斂,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嗚嗚狗一樣的叫聲又從喉嚨裡湧出來。已經完全解除了心裡負載的女人兒子和長工大驚失色,驟然間意識到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危機並沒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擊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忙照前辦理,重新在燃燒的燒酒的藍色火焰裡燒烤鋼板和鋼針。三個人不經吩咐已經分別挾制壓死了秉德老漢頭手和腿腳。通紅的鋼針再次捅進喉嚨,又是一股帶著焦臭氣味藍煙。秉德老漢又安靜下來,繼而眼裡又放出活光來,這回他可沒說給閻王生死簿上打鉤畫圈的笑話。三個人的臉上和眼裡的疑雲凝滯不散。冷先生收拾起那隻磨搓得紫紅油亮的皮夾,重新系到褲角帶上,準備告辭。嘉軒和母親以及長工鹿三一齊拉住冷先生的胳膊,這樣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辦呀?冷先生不動眉平板著臉說:“常言說,有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再不發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萬一再三再四地發生……我奪了他打鉤畫圈的筆桿也不頂啥了!”說罷就走出屋門走過院子走到街門外頭來。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嘉軒幾乎無力走進門樓。“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確切含義是絕症。
白秉德老漢死了。父親的死是嘉軒頭一回經見人的死亡過程。爺爺在他尚未來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時光他還沒有記憶的智慧。他的四個女人相繼死亡他都不能親自目睹她們嚥下最後一口氣,她被母親拖到鹿三的牲畜棚裡,身上披一條紅巾,防止鬼魂附體。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他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鑑。冷先生掖著皮夾走回他在白鹿鎮上的中醫堂以後,嘉軒和他媽白趙氏以及長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漢團團圍定,像最忠誠的衛士監護著國王。他和母親給病人餵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過那個可怕的間隔期而不再發作。秉德老漢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掃視了圍著他的三個人,又透過他們包圍的空隙掃視了整個屋子,大約發覺冷先生不在了,遲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就透出一股死而無疑的沉靜。他已預知到時間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靜的眼睛盯住兒子嘉軒,不容置疑地說:“我死了,你把木匠衛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嘉軒說:“爸……先不說那事。先給你治病,病好了再說。”秉德老漢說:“我說的就是我死了的話,你當面答應我。”嘉軒為難起來:“真要……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後。這是禮儀。”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把書唸到狗肚裡去了?咱們白家幾輩財旺人不旺。你爺是個單崩兒守我一個單崩兒,到你還是個單崩兒。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壽,你老爺活到四十八,你爺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長過了五十大關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後才是大逆不孝!”嘉軒的頭上開始冒虛汗。秉德老漢說:“過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