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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西岸的人終於稀疏,潰兵和難民們終於將要過完。當最後一筏人登上西岸後,守軍砍斷了渡索,也砍斷了我們回東岸唯一的可能性——儘管我知道那種可能性在日軍步兵的緊迫和炮兵的轟擊下幾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髒汙的臉拱在已經被翻鬆了的泥土裡蹭著,因為連淚腺都早已經被震得麻木,我回頭看著我們的死人,其實更該說介於死活之間的人們,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仍活著。

現在我們終於有掩體了,每個人平均可以攤上八到十個日本炮彈製造的掩體-還活著的人。

一個聲音像從地底裡傳來,其實那來自在彈坑與彈坑之間爬行的阿譯,他壓低了聲音說:“射擊位置!射擊位置!”

於是死人中的活人開始在彈坑和彈坑之間爬行和躍進,儘量靠近前沿而奪回剛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經麻木地看著一個同僚在躍進一個大彈坑後,那彈坑又被小口徑炮彈命中了一次,我們所有人都停止前進了——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喚:“接著上!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於是我們接著抵近最前沿的彈坑。

我跟著我的同僚喪失了知覺一樣地爬行,我像一條將頭拱在土裡的蚯蚓,當我抬頭時,我發現他們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著這片像月球一樣的土地,被隕石撞擊過的月球。

死啦死啦叫我:“讀書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陣前投敵啦,最前邊啦。”

我看了眼我身邊一個巨大的彈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裡邊,斜躺在那個坡度上收拾著他的槍械,他臉上那種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讓我覺得感動,我側身滾了進去。

進去後我無法不注意這樣大的一個彈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別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來的。”死啦死啦說。

於是我開始去搜尋倒扎進這坑裡的一名日軍,那傢伙整顆腦袋幾乎都鑽進了土裡,我在他的身子上搜尋彈藥。另一顆腦袋扎過來跟我一起搜尋,我卻發現那是剛進坑的郝獸醫,我們似乎沒有利益衝突——他要的是醫藥包。

郝老頭好運,找到一個罐頭,那真是讓我垂涎欲滴,但老頭子渾沒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

老頭兒問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說:“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認得日文……怎麼有人放個屁你也要當真?”

老郝頭子除了搖頭嘆氣屁都沒給一個,像一個遊魂一樣,爬出了坑消失於我的視野,我很惋惜地看著他帶走那盒本該屬於我的罐頭,直到死啦死啦拿餅乾砸我,於是我連泥帶土地搶住,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我一邊吃一邊抱怨:“西岸的人過完了。渡索也給砍斷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我說。

“你美什麼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剛找到的手榴彈砸他,“我美什麼呀?我美什麼?!”

死啦死啦說:“西岸的人過完啦,咱們這就算一個人救了十個吧,那也用不著美。你家境好像不錯啊,你一個人花掉的怕是夠養活三十張豆餅了。”

我著急了,“誰跟你扯這個蛋啊!我們回不去了,你來說什麼豆餅!”

“嗯,咱不扯豆餅。”

他就屬於這種貨色,惹得你像一個已經裝上引信的燒夷彈了,他倒把槍支歸置在一個隨時可以出擊的位置,閉了目養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閉了眼不是裝的,眼皮子動都不動。

我問他:“我說……你這個戲臺子演啥戲呢?”

死啦死啦仍然閉著眼,“啊?……全武行啊。”

我只好拿手捶自己頭,“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一本正經地說:“翼護婦孺友軍過江,為東岸打出鞏固防禦的時間。”

我終於拿腳去踢他,可不該動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裝備捅著了我的傷,痛得我壓了嗓子罵:“他媽的你!”

“天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過架嗎?”

他還能怎麼氣我呢?我的聲音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我知道,我還信你真跟狗咬過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瘋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條狗,本來除了跟我,跟鄰里關係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斷他,“你老家哪兒呀?”

“中國啊。中華大地,一國之殤。你聽不聽?後來那狗可真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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