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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嘯卿盯著他,“裝腔作勢——該死。”
死啦死啦說:“死了很多人。”
虞嘯卿說:“軍人之命,與國同殤。你我很快也是這條命——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見很多死人。”
虞嘯卿又說:“我也看見很多,沒邊沒際的。與我同命的死人,我還活著而已——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對題,“死的都是我們的人。”
虞嘯卿站了起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暴躁的傢伙——冰山一樣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發,他拔槍快得很,快到你儘可以相信他十七歲就殺過人,然後他一槍轟在死啦死啦兩腳之間。
老傢俱沉,倒地時很響,那是陳主任跳起來時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著,他好點兒也就是沒撞倒椅子。審人的人現在全站著。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著腳與腳之間的一個彈孔。
陳主任提醒虞嘯毅,“這……這……是法庭。軍事法庭。自重。自重。”
“嘯卿,放下。”唐基說,然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餘治什麼的去拿虞嘯卿的槍。
虞嘯卿生硬地說:“這是法庭,更是軍務。不要干擾我的軍務。”
於是那幾個唯虞是從的傢伙被虞嘯卿一眼便看了回來,實際上虞嘯卿也並沒失控,他只是瞪著死啦死啦要一個答案,他也並不用抬槍指著他的物件,憑他使槍的架勢在把那支柯爾特的子彈打光前,我們不要有人想有還手之力。
死啦死啦說:“幸好地不硬。跳彈會傷到無辜之人的。”
“仗打成這樣,中國的軍人再無無辜之人。”虞嘯卿不容置疑地說。
死啦死啦搖了搖頭。
虞嘯卿釘在同一個問題上不放鬆,“在哪兒學的打仗。”
“民國二十五年從軍,二十六年開始打仗,現在是民國三十一年,我們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著,心裡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沒有直接回答。
於是虞嘯卿把槍抬了起來,這回是直對著死啦死啦的腦瓜子。
虞嘯卿從準星上看著死啦死啦的腦袋,他不可能打偏。側座的張立憲看著他的師長瞄著死啦死啦的腦袋,他知道他的師長不可能打偏。我們看著死啦死啦的腦袋攔住了那支點四五的槍口,等著他腦袋開花。我們擔心而不是驚慌,怎麼說呢,如果你在槍林彈雨裡活太久了,被一發打別人的子彈打中,你會當它就是命。
我們都聽懂了,連克虜伯都聽懂了。
但我們的師長聽不懂。因為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該死。死著心裡不痛。我們的師長心裡憤怒,但心裡不痛。
於是我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一隻手。
虞嘯卿示意我:“說。中尉。”
“他的意思是說,看著我們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學會了打仗。從敗仗中學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釋。
虞嘯卿沒理我,看著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說:“都是無辜的。我生下來,三十四年,走了二十個省份,是為了活,殺身成仁,捨身取義,不是樂事,不是爹媽教我的份內事。有的人喜歡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人是混口飯,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學著喜歡殺戮。從來沒有過的勇敢、剛毅、年青和浪費。都是無辜的。”
我們安靜著,多少有點兒難堪,因為他實際上把這裡的每個人括進了他的所說。
“所以,學會了打仗?”虞嘯卿問。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
虞嘯卿說:“坐。”
他是向陳主任和唐基們說的,轉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讓我們只好從心裡打個寒噤,而且那幾個都唯唯地坐下時他自己並不坐,看起來這傢伙討厭坐,而且既然說開了,他把槍放回了套裡,但他並不打算再坐,於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審判席後做他的龍行虎步。
虞嘯卿盯著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讓我們成了現在這樣子的東西。”
“是什麼?”
“不知道。我一直很渾噩。”
唐基忽然問:“你對赤色分子是怎麼看的?”
虞嘯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問伊始氣氛忽然便有點兒變,陳主任從漠不關心忽然成了極為關心,張立憲們的反應像唐基觸碰了一個不該碰的禁忌,我們剛鬆了一下,忽然又覺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