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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們幾乎忘記一切而發瘋似地謀光景的時候,雙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個人仍然在關心著“國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灣那面的學校把報紙拿回家裡,一張一張往過看,指望在字裡行間尋找到某些恢復到過去的跡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會看來不僅不可能恢復到原來的狀態,而且離過去越來越遠了。
既然世事看來沒希望再變回去,他就無法和現實再賭氣。一個明擺的事實是,他一家五口人總得吃飯。他難以在土炕上繼續睡下去了,首先賀鳳英就不能讓他安寧,開始咒罵起了他:“你這樣裝死狗,今年下來叫老孃和三個你的娃吃風屙屁呀?你看現在到什麼時候了?
人家把地都快種完了,咱的還幹放在那裡!等著叫誰給你種呀?“
鳳英雖然過去和他一樣熱心革命,但看來她終究是婦道人家,一旦世事變了,就把光景日月看得高於一切!沒有辦法,孫玉亭只好蔫頭耷腦地扛起钁頭,出山去了,老婆儘管罵得難聽,但罵得也有道理。
他已經過慣了紅火熱鬧的集體生括,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裡勞動,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慌意亂。四山裡靜悄悄的,幾乎看不見人的蹤影;只有很遠的地方才偶爾傳來一兩聲什麼人的吆牛聲。孫玉亭心灰意懶地做一陣活,就圪蹴在地裡抽半天煙。他甚至羨慕地裡覓食的烏鴉,瞧它們熱熱鬧鬧擠在一塊,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開後,玉亭苦惱起來了。他過去一直領導著大隊農田基建隊,山裡的農話相當生疏。旁的不說,連籽種都下不到地裡。點種還可以,一撒種就把握不住——一個小土圪嶗,他就幾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種拋撒得一乾二淨!他只好厚著臉去找他哥,求他把一些技術性的農活幫助做一下。
在山裡孤單地勞動一天,回家吃完晚飯後,玉亭無法立刻躺到爛席片土炕上去睡覺;他總覺得晚上還應該有些什麼事。
他把碗一丟,便拖拉起那雙爛鞋,喪魂失魄地出了大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就走到了大隊部。
噢,他是開會來了!以前幾乎每晚上他都要在這裡開半晚上會,現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這裡!
可是,會議室門上那把冰冷的鐵鎖提醒他:這裡不再開會了!
夜晚出奇的平靜。疲勞的莊稼人飯碗一丟就進入了夢鄉。唯有東拉河在溝道里發出寂寞的喧譁聲。月亮在黑白相間的雲彩裡遊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孫玉亭一個人惆悵地立在黑糊糊的大隊部院子裡,心中油然生出無限悲涼。他索性蹲在會議室門臺上,一邊抽菸,一邊在黑暗中緬懷往日那些轟轟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後,玉亭才悵悵然從大隊部院子裡轉出來,象個患夜遊症的人一樣,蹣跚著走過昏暗的村道。這時候他往往還沒有一點睡意。他喉嚨裡堵塞著一團什麼,很想找個什麼人說說話,但他知道村裡沒什麼人有興致和他談這論那了。這樣的時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田福堂。
可是,當他滿懷激情地找了幾次田福堂後,發現田福堂也變了!連福堂也再沒興致和他討論“國家大事”,甚至還對他的夜訪表示出一種厭煩的情緒。
田福堂的態度對玉亭的打擊是極為沉重的。
當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後一個精神依託後,只好黯然傷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獨之中……孫玉亭的感覺是正確的,田福堂就是沒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談論“革命”了。比較起來,不論怎樣。孫玉亭可以說對“革命”一片赤誠——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不顧,把頭碰破都樂而為之,但田福堂沒有這麼幼稚,這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人。他雖然是個農村的支部書記,但穿越過不同時代的各種社會風暴,因此有了人們常說的那種叫做“
經驗“的東西。儘管在感情上和孫玉亭一樣,他對目前社會的大變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已經很難再逆轉——不管你情願不情願,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了!
既然社會的變化已經成為鐵的事實,那麼聰敏人就不應該再抱著一本老皇曆唸到頭。孫玉亭夢想復辟是徒勞的!何必一口咬住這個屎片子連油餅子都換不轉呢?他田福堂才不是這號瓷腦!
一個時期來,田福堂甚至變得有點清心寡慾,大有看破紅塵的味道,那種爭強好勝,動不動就劍拔弩張的激情漸漸失去了勢頭。他就象一個長時間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他現在已經很少出門。雖說還當著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