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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山下立著“古塔山公園”的牌子。這裡已經是公園了;而那時還是一片荒野,攬工漢夏天可以赤膊裸體睡在這山上——他就睡過好些夜晚。
他看了看手錶,離一點四十五分還有一個小時;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走到那棵傷心樹下。
他要按她說的,準時走到那地方。是的,準時。他於是在亭子間的一塊圓石上坐下來。
黃原城一覽無餘。他的目光依次從東到西,又從北往南眺望著這座城市。這裡那裡,到處都有他留下的蹤跡。
東關大橋頭,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認出了他當年曾駐足而立,等待包工頭來買他力氣的小土場,以及那個擱過破行李捲的磚牆。他的目光“走”到了北關。那不是陽溝嗎?他的攬工生涯首先就是從那裡開始的。他想起了曹書記一家人。他們的院落被山脈遮擋著,他看不見。但他們的面容依稀可見;想起當初他們對他的好心,至今還難以忘懷。
現在,他把憂傷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遊過的地方。就是在那裡,他心跳臉熱,第一次產生了想擁抱她的強烈願望。他想起了他們共同背誦那首吉爾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黃昏,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兩隻手墊在腦後,眼裡湧滿了淚水,唸了這首古歌的第一個段落;而曉霞兩隻手抱著膝頭坐在他身邊,凝望著遠方的山巒,接著他念了第二個段落……麻雀山下,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他們真正的感情交流是從那裡開始的。他們曾在她父親的那個套間窯洞裡,有過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會;最後,熾熱的情感才把他們共同牽引到這山背後那棵杜梨樹下……少平看了看手錶,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鐘。他站起來,出了涼亭,繼續向山上走去。
他在九級古塔下停立了片刻——就在他們當年共同站立的地方。眼前的黃原城仍然是當年的格局。大街上照舊擠滿了繁忙的人群。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世界還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的,生活在繼續著。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生活永遠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卻時時在發生……他從古塔下面轉過身,背對著繁華喧囂的城市向寂靜的山林走去。寂靜。只有鳥兒在密林深處鳴囀啁啾。太陽垂直地懸在當頭,如同火一般熾烈;雨後的大地上蒸騰起一團團熱霧。
這是那片杏樹林。樹上沒有花朵,也沒有果實;只有稠密的綠色葉片網成了一個靜謐的世界。綠蔭深處,少男少女們依偎在一起;發出鳥兒般的喁喁之聲。
他開始在路邊和荒地裡採集野花。
他捧著一束花朵,穿過了杏樹林的小路。
心臟開始狂跳起來——上了那個小土梁,就能看見那個小山灣了!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痛苦,無比的激動使他渾身顫慄不已。他似乎覺得,親愛的曉霞正在那地方等著他。是啊!不是尤里·納吉賓式的結局,而應該是歐·亨利式的結局!
他滿頭大汗,渾身大汗,眼裡噙著淚水,手裡舉著那束野花,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個小土梁。
他在小土樑上呆住了。淚水靜靜地在臉頰上滑落下來。
小山灣綠草如茵。草叢間點綴著碎金似的小黃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間草叢安詳地翩翩飛舞。那棵杜梨樹依然綠蔭如傘;沒有成熟的青果在樹葉間閃著翡翠般的光澤。山後,松濤發出一陣陣深沉的吼喊……他聽見遠方海在呼嘯。在那巨大的呼嘯聲中,他聽見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聲在遠去,在消失……朦朧的淚眼中,只有金色的陽光照耀著這個永恆的、靜悄悄的小山灣。
他來到杜梨樹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們當年坐過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標正指向兩年前的那個時刻:一點四十五分。
指標沒有在那一時刻停留。時間繼續走向前去,永遠也不再返回到它經過的地方了……
孫少平在杜梨樹下停立了片刻,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
他直接來到黃原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明天去銅城的汽車票。他已不準備再回雙水村;他要返回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對他來說,如此深重的精神創傷也許仍然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醫治。
此刻,他對大牙灣煤礦更加充滿了深情和摯愛。沒有那裡的勞動,他很難想象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只有踏進那塊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喚起生活的信念。是的,要活下去,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氣……難啊!
當天晚上,他才找到了金波,告訴了他和田曉霞前前後後的的一切。兩個男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