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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人的認識超出一般的水平線。這種認識當然出自這些人非同一般的生活經歷,而不在於讀了多少偉人們的“生活指南”書。當然,這不是說,一定要在某些不協調甚至對立的認識中分出是非來。比如,孫少平自己不願來大城市生活,並不意味著他對大城市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有絲毫鄙視的情緒。不,恰恰相反!這個人常常用羨慕和祝福的眼光看待大街上紅光滿面的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只不過,對孫少平來說,他感到他目前的生活只能在大牙灣煤礦——那裡有一縷深深的情愫在纏繞著他的心靈啊……蘭香幫仲平勸他:“二哥,我知道你的性格哩。但你現在受了傷,繼續在井下勞動身體怕吃不消了。你到這裡來,找個稍微輕鬆一點的工作,有個什麼,我們也能照顧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開玩笑對妹妹說:“我這副尊容,生活在這裡,實在對不起這麼漂亮的城市!漂亮的地方應該讓漂亮的人們生活!”
三個人都笑了。笑中都深藏著酸楚。
仲平和妹妹走後,少平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是的,他說了一句玩笑話,但確實反映了他的真實心境。他知道,他的容貌被毀了。他臉上已經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消失的疤痕。對於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說,這道疤痕是太可怕了。疤痕永遠地留在了臉上,痛苦永遠地留在了心上。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勇氣去照鏡子——他怕看見生活贈給他的這枚“紀念章”……
在這裡,春天的訊息比北方的山區早來近兩個節氣。寒冷不知不覺消退了,戶外的陽光有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風帶著潮溼的柔情,開始親吻這座城市。楊樹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泛出了鮮活,綠色的生命漿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湧動。
誰都能感覺到,春天邁著輕盈柔曼的腳步走來了。
那是一個無風的陽光金黃的中午,孫少平無意間向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見外面院牆下爆開了一叢金燦燦的迎春花。
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起身走出病室,來到這叢迎春花前。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叢黃亮耀眼的花朵,由衷地喜悅使他不由自主滿臉堆起了笑容。
這就是生命!沒有什麼力量能扼殺生命。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嚴寒的冬天。冬天退卻了,生命之花卻蓬勃地怒放。你,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忍耐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麼強大。死亡的只是軀殼,生命將涅磐,生生不息,並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只要春天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哦,迎春花……他在那片黃花中依稀看見了一頭白髮滿臉皺紋的母親。為什麼此刻想起了母親?母親……他抬起頭,一群白鴿掠過蔚藍色的天空,羽翼發出了嗡嗡的震盪聲……他聽見遠方傳來海的呼嘯;他看見,曉霞偏歪著腦袋,微笑著,赤腳踩踏光滑如緞的浪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跳躍著奔來,鬢角上插一朵金燦燦的迎春花閃射著耀眼的光芒……
“哥……”
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呼喚。
他轉過身,眼睛被陽光晃得一陣發黑。
一個黑色的瞬間之後,他才辨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秀的臉就是一朵花。到現在他才驚訝地發現,秀竟然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是這樣一個漂亮嫵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見他面前的秀有點侷促。為什麼?她從來不會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臉——那塊該死的疤痕。一定是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難堪。一種無名的痛苦即刻湧滿他的心間。你這副該死的、醜陋的面孔,怎麼配立在這裡象一個江南白面書生優雅地觀賞美麗的花朵?你怎麼又可以面對這花朵一樣美麗的秀呢?你應該立刻滾回大牙灣,滾到井下,滾到黑煤堆裡!你只有和那個環境才是協調的!
“哥……”
秀又叫一聲,抬起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為他的不幸而難過。瞧,孩子的眼裡都旋轉著淚水!“我……什麼時候能出院?”他只是這樣問了一句。他渴望立刻離開這地方,離開省城!
“還得一段時間……你彆著急。”秀說著,從自己的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封信。
她把這信遞到他面前,說:“這是……給你的信。”信?誰給他來的信?家裡?惠英嫂?
他剛把信接過來,金秀就背轉身走了。
信皮上無一字。封口也沒封。
孫少平立刻抽出信紙。他只看見“哥,我愛你……”幾個字,就閉住眼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