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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學生在南門被三個兵士包圍痛打,警察看見也不敢說一句話。
全城陷入了無秩序的狀態,當局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管,裝著不曾看見的樣子。趙科長對請願學生所說的“督座自有解決的辦法”,似乎只是一句空話。這幾天督軍正忙著給他的母親做壽,他也許把這樣的小事忘掉了。因此兵士的氣焰越長越高,傷兵的威風更大,他們在街上任意橫行,沒有人出來干涉。
然而學生也不是容易被人制服的。他們很勇敢地進行這個所謂“保持學生尊嚴的自衛運動”。他們罷了課以後,便拿發傳單、講演等等活動代替功課。學生聯合會顯得非常活躍,一面通電全國各界請求主持公道,一面又派代表到外州縣去宣傳,最重要的還是聯絡各縣學生起來響應,把這次學生運動儘量擴大,果然風潮一天一天地擴大了,而督軍的解決辦法卻始終未見實行。
覺慧對這個運動比覺民熱心得多。覺民似乎忙著給琴補習英文,對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大關心。
一天下午覺慧在學生聯合會開過會回家,在大廳上碰見陳姨太的女傭錢嫂。錢嫂說:“三少爺,老太爺喊你。你快去。”他就跟著錢嫂到了祖父的房裡。
早過了六十歲的祖父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身子顯得很長。長臉上帶了一層暗黃色。嘴唇上有兩撇花白的八字鬍。頭頂光禿,只有少許花白頭髮。兩隻眼睛閉著,鼻孔裡微微發出一點聲息。
覺慧定睛望著這個在假寐中的老人。他惶恐地站在祖父面前,不敢叫醒祖父,自己又不敢走。起初他覺得非常不安,似乎滿屋子的空氣都在壓迫他,他靜靜地立在這裡,希望祖父早些醒來,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後來他的惶恐漸漸地減少了,他便注意地觀察祖父的暗黃色的臉和光禿的頭頂。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腦子裡就有一個相貌莊嚴的祖父的影子。祖父是全家所崇拜、敬畏的人,常常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他跟祖父見面時很少談過五句以上的話。每天早晚他照例到祖父房裡去請安兩次。此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看見祖父走來,就設法躲開,因為有祖父在場,他感覺拘束。祖父似乎是一個完全不親切的人。
現在祖父在他的眼前顯得非常衰弱,身子軟弱無力地躺在那裡,從微微張開的嘴裡斷續地流出口水來,把頷下的衣服打溼了一團。“爺爺不見得生來就是古板不近人情的罷。”他心裡這樣想。於是一首舊詩浮上了他的心頭:“不愛濃妝愛淡妝,天然丰韻壓群芳,果然我見猶憐汝,爭怪檀郎興欲狂。”他念著亡故的祖母贈給某校書的詩句(這是他前些時候在祖母的詩集裡讀到的),眼前馬上現出了青年時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爺爺從前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後來才變為道貌儼然的。”他又記起來:在祖父自己的詩集裡也曾有不少贈校書的詩句,而且受他贈詩的,又並不止某某校書一個人。他又想:“這是三十歲以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紀以後,才成了講道德說仁義的頑固人物。”但是……近年來,祖父偶爾也跟唱小旦的戲子往來,還有過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個出名的小旦叫到家裡來化裝照相,他曾親眼看見那個小旦在客廳裡梳頭擦粉。這樣的事在省城裡並不奇怪。便是不久以前,幾位主持孔教會以“拚此殘年極力衛道”的重責自任的遺老也曾在報紙上大吹大擂地發表了梨園榜,點了某某花旦做狀元呢。據說這是風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過兩卷《遁齋詩集》送朋友,又喜歡收藏書畫,所以在這一點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風雅的事又怎麼能夠同衛道的精神並存不悖呢?”這就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瞭解的了。
祖父還有一個姨太太。這個女人雖然常常濃妝豔抹,一身香氣,可是並沒有一點愛嬌。她講起話來,總是尖聲尖氣,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後買來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歡她,同她在一起過了將近十年。她還生過一個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歲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具著賞玩書畫的心情同這個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覺啞然失笑了。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罷,”他想著,覺得更不瞭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瞭解,在他的眼裡祖父簡直成了一個謎,一個解不透的謎。……
祖父忽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驚訝的眼光,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揮著手叫他出去。他很奇怪,為什麼祖父把他喚來,讓他站了許久,並不對他說一句話,便叫他出去。他正要開口問,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臉上現出了不高興的神氣,他明白多嘴反會招罵,於是靜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又聽見了祖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