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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終於跛著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現在,我書寫的七字墓碑,正樹立在狀元墳,樹立在層層墓碑的包圍之中。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筆墨。他竭力諱避家族世譜,但三個墳,狀元、張老先生和他的,安然並列,連成一線,像是默默地作著他曾熱衷過的邏輯證明。不管怎麼說,這也算給故鄉的山,添了小小一景。
◇◆ 老屋視窗 ◆◇
前年冬天,母親告訴我,家鄉的老屋無論如何必須賣掉了。全家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對賣屋的一個,為著一種說不清的理由。而母親的理由卻說得無可辯駁:“幾十年沒人住,再不賣就要坍了。你對老屋有情分,索性這次就去住幾天吧,給它告個別。”
我家老屋是一棟兩層的樓房,不知是祖父還是曾祖父蓋的。在貧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著,十分顯眼。全村幾乎都姓餘,既有餘氏祖堂也有餘氏祠堂,但是最能代表餘氏家族榮耀的,是這座樓。這次我家這麼多兄弟姐妹一起回去,每人都可以寬寬敞敞地住一間。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長大的那一間,在樓上,母親昨天就僱人打掃得一塵不染。
人的記憶真是奇特。好幾十年過去了,這間屋子的一切細枝末節竟然都還貯積在腦海的最低層,一見面全都翻騰出來,連每一縷木紋、每一塊汙斑都嚴絲密縫地對應上了。我痴痴地環視一週,又伸出雙手沿壁撫摩過去,就像撫摩著自己的肌體,自己的靈魂。
終於,我摩到了窗臺。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這兒開始打量世界。母親憐惜地看著成日扒在視窗的兒子,下決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換上兩頁推拉玻璃。玻璃是託人從縣城買來的,路上碎了兩次,裝的時候又碎了一次,到第四次才裝上。從此,這間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窗外是茅舍、田野,不遠處便是連綿的群山。於是,童年的歲月便是無窮無盡的對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條隱隱約約的路,常見農夫挑著柴擔在那裡蠕動。山那邊是什麼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廟臺?是戲臺?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今天還沒有到山那邊去過,我不會去,去了就會破碎了整整一個童年。我只是記住了山脊的每一個起伏,如果讓我閉上眼睛隨意畫一條曲線,畫出的很可能是這條山脊起伏線。這對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線。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鄉間沒有電燈,四周安靜得怪異,只能睡。一床剛剛縫好的新棉被是從同村族親那裡借來的,已經曬了一天太陽,我一頭鑽進新棉花和陽光的香氣裡,幾乎熔化了。或許會做一個童年的夢吧?可是什麼夢也沒有,一覺睡去,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睜開。
怎麼會這麼明亮呢?我眯縫著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銀亮的雪嶺,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無夢的沉睡中,下在歲月的溝壑間,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徹。
一個陡起的記憶猛地闖入腦海。也是躺在被窩裡,兩眼直直地看著銀亮的雪嶺。母親催我起床上學,我推說冷,多賴一會兒。母親無奈,陪著我看窗外。“諾,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順著母親的手看去,雪嶺頂上,晃動著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潔白,這個紅點便顯得分外耀眼。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學,她住在山那頭,翻山上學來了。那年我才6歲,她比我大10歲,同上著小學二年級。她頭上扎著一方長長的紅頭巾,那是學校的老師給她的。這麼一個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過雪山來上學,家長和老師都不放心,後來有一位女教師出了主意,叫她紮上這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頂,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來幫你。”河英的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
於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頭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早,她就化作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下,像朝聖一樣,透透迤迤走向學校,走向書本。 這件事,遠近幾個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視這個紅點的人,遠不止兩位女性。我母親就每天期待著這個紅點,作為催我起床的理由。這紅點,已成了我們學校上課的預備鈴聲。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頂,山這邊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開了。
女孩到十五六歲,在當時的山鄉已是應該結婚的年齡。早在一年前,家裡已為河英準備了婚禮。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新娘子找不到了,兩天後,在我們教室的視窗,躲躲閃閃地伸出了一個漂亮姑娘蓬頭散發的臉。她怎麼也不肯離開,要女教師收下她幹雜活。女教師走過來,一手撫著她的肩頭,一手輕輕地捋起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