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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刀戟,大多數人的腳被扎出血來。渾濁的殷紅一股股地迴旋在湖水間,就像太湖在流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圍堤終於築起來了。每個人都已面黃肌瘦,母親打點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變得襤褸不堪。為了勞動方便,每人找一條草繩繫於腰間。一天,有幾個松陵鎮上的居民,不知為了何事來到農場,見到這個情景,以為遇到了苦役犯,趕緊走開。
棉衣只有一件,每次幹活都浸得溼透:外面是泥水,裡面是汗水。傍晚收工,走進自搭的草棚,脫下溼棉衣,立即鑽進被窩,明天一早,還要穿上溼棉衣出發。被窩是溫暖的。放下帳子,枕頭下壓著好看的書,趕緊搶住時間神遊一番。與浮士德對話幾句,到狄更斯的小旅館裡逛上一圈,再與曹雪芹磨上一會。雨果的《九三年》撼人心魄,許國庫的英語課本紮實有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麼玄深又那麼具有想力。此時此刻,世界各國的同齡人都在幹什麼呢?他們在中國的可能的競爭者們現在正在苦思著一個曠古難題:溼棉衣哪一天才能幹?
帳子裡的秘密終於被發現,發現者們真正地憤怒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多汙七八糟的書,而且竟然還有這麼多人不顧白天干活的勞累偷偷地看!很快傳下一個果斷的命令:收繳全部與“文革”相牴觸的書籍。
箱子一隻只開啟,上千名大學畢業生的書,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個負責人繞著小山威武地走了一圈,有一個問題讓他有點犯難:這堆書算什麼呢?如果算是毒品,應該立即銷燬;如果算是戰利品,應該上繳領導。沉思片刻,他揮手宣佈:裝船,運到松陵鎮,交給領導看一看,然後銷燬!
書,滿滿地裝了三大船,讓大學畢業生自己搖船啟航。臨行前負責人以親切的口氣對大學畢業生們說:燒書的火,也要請你們自己來點。
火是當夜就點起來了的。書太多,燒了好久,火光照亮了松陵鎮上的千年古松。
沒書了,閒得發悶。好在已到了夏天,收工後可以消遣的事情多了起來。最有誘惑力的是游泳,一天干下來渾身臭汗,總要到太湖裡洗一洗,何不乘機張開雙臂,鬆鬆爽爽地遊一陣呢!清涼的湖水浩闊無比,吞到嘴裡都是甜津津的。夏天傍著個太湖不游泳,太說不過去了。
湖水輕撫著我,我把自己消融在湖水中。我們這一代命賤,幹了那麼重的活,一入水仍然滿身精力充沛。遊得很遠了,雙眼貼著湖水環顧,這兒只有我一人,赤條條的,自由自在。不是洗澡,不為鍛鍊,不在比賽,只是玩樂。此時此刻,四肢全屬自己,連生命也掌握在手中。像青蛙,像蝴蝶,像海豚,卻又什麼都不像,只像人。真正像個人了,以自由和健康,與山水和諧。在這個時刻,我才可憐起古代文人,平時,我只是緬懷和羨慕著他們。今天我敢於與他們打賭稱勝:我們才是與太湖最親熱的文人。沈璟只是憑著太湖的神韻作作曲罷了,而我們,卻化作了太湖的音符,起伏躍騰。
游泳當時正提倡,負責人不反對,他們自己也遊。
為數不少的女大學生們,先站在岸上看,終於她們忍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回了宿舍。當她們從宿舍出來的時候,全換上了游泳衣。
女子游泳,在城市游泳池裡屢見不鮮,但在這裡卻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她們平時穿著破舊衣衫下田,繁重的農活使他們失去了性別。每天,在田埂上,當她們挑著絕不比男學生輕的稻擔迎面走來的時候,男學生從來沒有想到這是一些青春燦爛的姑娘。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座略帶靦腆的生命傑作。風撩了撩她們的散發,她們的步子輕輕盈盈,如踏著音樂,向太湖走去,走進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裡邊。
男學生們被震懾了,剎那間勾起了遺失的記憶,毫無邪念地睜大雙眼。他們和她們都20餘歲。
此後的日子,漸漸過得曖昧。男女學生接觸得多了,有幾對明顯地往來頻繁。一個晚上,幾個男學生走過女宿舍門口,正好突然下雨,女學生們熱情地挽留他們避雨,還倒了熱水讓他們洗臉。幾天後的一個星期天,所有的男學生出動,在女宿舍門口挖了一口深深的大井,還用小石子在井沿上壘出三字:友誼井。
但是很快傳來訊息說,這裡出現了腐蝕與反腐蝕的鬥爭,階級鬥爭有了新動向。事情說到這個份上,也就好辦了。當時正好全國又在興起什麼運動,大學畢業生原來所在的大學向農場派出了好些戰鬥組,大多由工人宣傳隊率領。太湖邊的草棚子裡熱鬧起來了,夜夜燈光都很晚才熄。青年們第二天一早上工,都頭重腳輕,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