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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身,攀著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
第二天醒來,急急趕到船老大家,去撫摩那支大櫓。大櫓上過桐油,天天被水沖洗,非常乾淨。當時私塾已變成小學,學校的老師都是坐著航船來的,學生讀完書也要坐著航船出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櫓聲欸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動起來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家下賭注的船,文化細流浚通的船。
船頭畫著兩隻大大的虎眼,犁破狹小的河道,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這下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張岱的《夜航船》了。
這位大學者顯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學多才,不可能長踞一隅。在明代,他廣泛的遊歷和交往,不能不經常依靠夜航船。次數一多,他開始對夜航船中的小世界品味起來。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可是船中的時日緩慢又無聊,只能以閒談消遣。當時遠非資訊社會,沒有多少轟動一時的新聞可以隨意評說,談來談去,以歷史文化知識最為相宜。中國歷史漫長,文物典章繁複,談資甚多。稍稍有點文化的人,正可藉此比賽和炫示學問。一來二去,獲得一點暫時的滿足。
張岱是紹興人,當時紹興府管轄八縣,我的家鄉餘姚正屬其中。照張岱說法,紹興八縣中數餘姚文化氣息最濃,後生小子都得讀書,結果那裡各行各業的人對於歷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談起來機鋒頗健,十分熱鬧。因此,這一帶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進入一個文化賽場。
他在《夜航船序》裡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舉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日:“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你看,知識的優勢轉眼間就成了佔據鋪位的優勢。這個士子也實在是丟了吾鄉的臉,不知道“澹臺”是複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是不可原諒的。讓他縮頭縮腳地蜷曲著睡,正是活該。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難題目,很難全然對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恥笑。所以連張岱都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於是,他決心編一部初級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國文化常識,使士子們不要在類似於夜航船這樣的場合頻頻露醜。他把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當然只是一個瀟灑幽默的舉動,此書的實際效用遠在閒談場合之上。
但是,張岱的勞作,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有趣的“夜航船文化”。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可感嘆之處。
在緩慢的航行程序中,細細品嚐著已逝的陳跡,哪怕是一些瑣碎的知識。不惜為千百年前的細枝末節爭得臉紅耳赤,反正有的是時間。中國文化的程序,正像這艘夜航船。
船頭的浪,設不進來;船外的風,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定。談知識,無關眼下;談歷史,拒絕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託付給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頭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這般喧鬧,依然是這般無聊。船一程程行去,歲月一片片消逝,永遠是喧鬧的無聊,無聊的喧鬧。
我一次次撫摩過的船櫓,竟是劃出了這樣一條水路?我夢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會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終於慢吞吞地走到了現代。吾鄉的水路有了一點好的徵兆:幾位大師上船了。
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盪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