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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寒,都到這一步了,還來論當年,又有什麼意思?”
二姨太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笑:“是啊,說來說去都是個人的命,掙不脫,改不了的命。命中註定你叫我一聲二媽,我叫你一聲大小姐,一聲稱謂,命就是天淵之別。但我跟你講,就算命中註定我今日要落得這般田地,可你若想來看我慚愧懊悔,那你是做夢!我做過的事我不悔,無論哪一件,我都不後悔。”
蘇錦瑞看著她,點頭道:“包括投繯這種事你也不悔?”
“不悔。”
“也是,要會後悔也不是你了。”蘇錦瑞輕撣衣袖,漫不經心地道,“行了,看到二媽你好好的,我也算放了心,從此往後咱們仍舊照老規矩,各走各路,能各不相干固然最好,做不到就各憑本事吧。我跟你之間從來也沒那麼多話好講,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你歇息……”
二姨太卻正眼看她,沉默了一會才沙啞著嗓音道:“剛剛,你與二小姐爭吵講那些,我都聽見了。”
蘇錦瑞沒想到她也有直來直去說話的一天,頓時以為她要興師問罪,略微不耐道:“蘇錦香不敬長姊,沒點規矩,我難道還不能講她兩句?”
“你的話雖然不好聽,可話裡的意思卻對,”二姨太不慣與蘇錦瑞講這些,到嘴的謝意又咽下,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以往總想著她還小,又託生在我肚子裡委屈了她,所以凡事只要能替她做到的,我忍不住替她再多做一些,沒想到把她縱成現在這樣的脾氣……”
蘇錦瑞淡淡地道:“也就是你才覺得她還小,其實蘇錦香心裡頭,沒準比你我都明白呢。”
“是嗎?”二姨太高興起來,言不由衷地謙虛道,“大小姐才是真明白人,我是我,她是她,大小姐就從未混淆過。”
蘇錦瑞不願跟她繼續聊下去,冷聲道:“你想多了,我不過依著家裡規矩講了她兩句而已。”
“隨你吧,”二姨太嘆了口氣,“你是循例訓誡兩句,那我順嘴與你說些實話,聽不聽在你。”
“嗯?”
“我只是個姨太太,所思所想,也不過這東樓四壁,三折樓梯,老爺的衣食起居,二小姐的終身大事,如此而已。想不到投了一次繩子,反倒讓我想明白了許多,也罷,有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說,原本是想留著恥笑你,可我現下卻覺著,再不拿出來講,沒準有朝一日被恥笑的就不只是你了。”
“你說。”
二姨太道:“我聽人講,邵家那位大少爺最近每到下午三點鐘多數會去沙面的域多利西餐廳吃咖啡,你們表兄妹有大半年沒見了吧?”
蘇錦瑞心跳加速,面上卻絲毫不顯:“與你無關。”
二姨太輕輕一笑:“嘖嘖,以前一放假回來,把我們家門檻都快踏爛,現在倒好,靜悄悄從香港回來也沒見登個門。男人就是這點好,他這頭放開手瀟瀟灑灑自顧自快活,做女人的那頭縱有千萬般委屈也不好上門堵人去。可若在外頭剛好偶遇呢?省城也就這麼大,是吧?”
“我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二姨太揮了揮手,不再搭理她,疲倦地垂下眼瞼。
蘇錦瑞見她沒話講,便轉身欲走,轉頭卻瞥見二姨太微微閉著眼,伸出手顫抖著摸到枕邊一條長長的繡花腰帶。她仔細用指尖感受上頭的繡花針腳,猶如慢慢回味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她的臉上浮上來一個恍惚而不確定的微笑,宛若汙濁的水面泛起斑斕的油光,渾濁卻又美麗,她喃喃地,宛若自言自語那般低語道:“你說怪不怪?我都幾十歲人了,可我現下閉上眼,卻還好似昨日才坐轎嫁到蘇家。我阿孃怕我坐轎子不舒服,特特給轎伕塞了喜錢,可那會家裡窮,喜錢又有幾個銅板?轎伕們嫌錢少,故意走顛簸路,一路顛得我險些摔出來,到轎子一停,腳軟得都抬不起。不怕你笑話,我不太記得老爺昨日罵我什麼,可幾十年前的事我卻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打了個盹,一晃眼工夫,頭髮也白了,人也老了,就這麼閉眼睜眼,半世人倏忽就過去了,可我明明還覺著自己二八年華,穿針引線繡嫁妝的時候也沒過去多久……”
蘇錦瑞沒法再聽下去,她逃也似地匆匆離開,在踏出房門的一瞬間,她似乎還聽見二姨太在那又哭又笑,低聲訴說無人聽的往事。空氣中彌散一種濃到化不開的辛酸,帶著長年累月的積累下來的,獨屬於女人的失望和孤獨,沉重得令她幾乎無法呼吸,在這一剎那,二姨太的身影彷彿與記憶中那個穿著寬大白綢褂,在光塵中嘻嘻哈哈舞動著的發了瘋的母親重疊,霎時就能令蘇錦瑞想痛哭出聲。她捂住嘴低著頭